01

我和他识于年少，那时我以为我们能相伴一生。即便这是乱世。

春光灿烂，草长莺飞。一年最好的时刻，也是最适合谈论婚事的时候。

李宜兰掐着花，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跟张慎开口，从二八佳人到双十年华，他们的关系是应该有进一步的发展了。

张慎今日也多了几分犹豫，他的手心里多次沁出汗水，擦了又擦，最后才去牵李宜兰的手，往日多情的嘴里终究吐出了无情的话。

“宜兰，我要到城里去闯一闯。”

指甲重重地落在了花骨上，一阵风吹过，轻轻松松地就把尚未掉落到地的小花吹向了远处。

乱世易成王，他非池中物。

李宜兰一直都清楚这一点，但她也一直都在赌。

“你带我走吧。”

临河的岸弯下了许多芦苇，佳人在水，却仍是没有踪迹。张慎沉吟半晌，终究没有答话，李宜兰的心沉了一下，随后又更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你要了我吧。”

“我这辈子跟定你了，你若不带我走，那就要了我，让我留个期盼也好。”

“宜兰！你不要这样！”张慎的手搭到她的肩侧，“我会回来的，你相信我，我会风风光光的娶你进门！”

“我不需要这些。”李宜兰蹙了眉，新画的胭脂也染得更深了些。

张慎早已料到她会有这般反应，可他是势必要走的。

“那至少要有一对红烛，一壶酒。”

还有一把秤。

家里有红布，李宜兰没再裁，直接盖到头上。用了许久的秤卸下砣被放在原本装着针线的空笸箩里。

张慎带着红烛和酒过来，一起来的，还有他收拾好的包袱。

没有行礼，只等天色暗下来，点了烛闭了门，拿起他们的称心如意。

称了他的心，如了她的意。

等天亮就是别离。

李宜兰是期盼自己有个孩子的，这样她才是真正的有盼头。成王败寇无所谓，最怕遇见陈世美。世道的变化她也知道，她不怕乱，就怕变，人心思变。

好在一封又一封的信不断寄来，等最后一次收到时，里头还附了一张纸币。那是她的路费。

什么都不需要准备，他什么都准备好了。

李宜兰丢掉不安带着希望一路奔向张慎，他们在上海有了一个家。

房子不大，日子也相对拮据，可是两个人能在一起那就能破除万难。张慎是个聪明人，李宜兰也是。他们分工合作，男主外女主内，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后，张慎如愿以偿地搭上了上海大户沈万楼，他一路向上和沈家越走越近，地位也不断攀升，李宜兰得到的礼物也越来越多，而他也记得他还欠她一个婚礼。

“去置办吧。”张慎拿了一笔钱交给李宜兰，“婚仪用具我再挣一段时日就有了，这些钱你先拿去置办金银饰物这些嫁妆。”

李宜兰心中欢喜，但仍是把钱推了回去，“哪有这个道理，我虽然没了爹妈，但也不能再拿你的钱备嫁。我妈留了个银戒指给我，这就够了。剩下的婚礼上要用的那些，你找个时间陪我去挑吧，我们一点一点地办起来，到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行。”张慎很痛快地答应了，成家立业，他都要做到了。李宜兰是美人中的美人，他的事业也会有巅峰中的巅峰。

很快就会是中秋，李宜兰早早备好了菜单，就等着张慎过目之后采买食材。这是他们有了家之后第一次过的中秋，怎么也得置办得热闹一些。团圆之后相约白首，怎么看都是再好不过的兆头。

不过张慎理解的“热闹”似乎和她的想法并不一样。当李宜兰拿出红纸誊写的菜单时，他也拿出了封面全红的请柬。

“沈老板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参加中秋宴会，你刚来上海，借着这次机会去看一看也不错。我们日日能团圆，这样的机会却不是日日都能有，何况只是一个晚宴的时间，我们还有之后一整个夜晚。”

李宜兰没有被张慎说动，但她仍旧是答应了。张慎说这么多，她何尝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她只是个深陷爱情的女人，选择权在她手里。

广厅银座，华服美饰。

穿了最好一身衣裳的李宜兰行走其间，仍旧显得朴素了。好在她容貌艳丽，身上又因着韧劲透出一股子不劣于男儿的傲气，故而半点也不被那些贵妇人娇小姐给比下去。

沈万楼一下子就从人群中看到了她，他已经有一位正妻两位姨太太，可是男人嘛，要个四姨太也不为过。

他问身边的张慎：“那是谁？”

“我的女伴。”张慎心里开始对这最简单的三个字进行推敲，在弄清楚沈万楼的目的前，他只能含糊其辞。

“她是你什么人？”

沈万楼再问，这意味就再明显不过了。

张慎擦掉多余的弯弯绕绕，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他斟酌一番，最后还是给自己留了后手：“她是我同乡的妹子，到上海来投奔我。”

沈万楼当即就决定，这个四姨太他要定了！

源源不断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送到张家，李宜兰就算再怎么愿意相信张慎也没法忽略掉心中的慌乱。

“请转告沈老爷，这些东西我不要。”

她重重地关上门，将送礼的人拒之门外。心如擂鼓之时，也将先前堆在一旁的礼物全都拿到了桌上。

晚间，张慎揣着几天前新买的簪子走了进来。他先时喝了酒，所以在外头站了好一段时间才进门。

“宜兰，我回来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她觉得自己又处在一场赌局之中，预测也是必输的。

“我给你买了簪子，你看看。”

蝴蝶银簪，缀了珍珠，比李宜兰所有的首饰都好看，也都贵重。她拿在手里，并不往头上戴，眼睛仍是紧盯着张慎。

张慎也不说话，只是把桌上的礼物又一件件搬回原处，随后走进厨房端出了李宜兰做好的菜。

他太了解她了。不幸的是，她也很了解他。

七日后，沈万楼的花轿准时上门。

李宜兰坐在房间里穿戴好那个人送来的粉色吉服，点了胭脂，戴上了母亲留下的戒指，也在发间插上了蝴蝶簪子。

张慎走进来提醒她：“该出门了。”

李宜兰不紧不慢继续修饰自己的发髻，这混乱不堪的七天让她学会了沉着。足足又梳了七次，碰了一下簪子，李宜兰才缓缓站起，看着张慎说道：“可以走了，你的礼物收拾齐整了。”

“宜兰，你相信我。”张慎想去握她的手，却连一片衣袖都没抓住。

李宜兰轻巧地躲开了他：“你该改口了，从今往后，你该管我叫四姨太。”

02

我已经不期盼比翼连枝，但我未曾料到这世间有如此多薄幸锦衣郎。

新婚之夜，沈万楼没有近李宜兰的身，他们只是合衣在床上躺了一夜。因为李宜兰告诉他，她怀孕了。

沈万楼知道那是张慎的孩子，从张慎的犹豫他就能猜出张慎和李宜兰的关系不一般。他愤怒，可也等着李宜兰的下文。他需要张慎，他也要李宜兰。

“我既然嫁给了你，那就不会反悔，也不会念旧情。只是这个孩子无辜，他是我的孩子。”

李宜兰已经做好了一系列准备，但她没想到沈万楼会如此好说话。

“我可以留下你，也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只是你和张慎得保持距离，这个孩子的身世也得烂在肚子里，他只能姓沈。”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他沈万楼还养得起，他沈万楼也对付得了。

“好。”李宜兰可算是有了期盼。

七个月后，沈海萍出生，李宜兰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是个女儿，她就可以更加没有顾虑地爱她、疼她。

沈万楼遵守了承诺，优待她们母女，李宜兰也对他付出了一部分真心。她没有其他东西，只能用这个做交换。

张慎在满月酒的时候在沈万楼臂弯里见过沈海萍一面，李宜兰远远地看着，既有报复的畅快又有由心的难过。但无所谓了，她现在有了另一个期盼。

沈海昆出生后，李宜兰就将心思全放到了沈家，过了这么些年，她也认了，握在手里的才是值得珍惜的。沈万楼对她一直很好，也越来越信任她，她也为他生下了孩子，那么她就不该也没必要再想那个将自己拱手让人的男人。

悔教夫婿觅封侯，她的夫婿已经不再是他。

“四姨太！”

觑着一次宴会的空档，他又叫住了她。

李宜兰回头，目光并无波动，心里也似乎再没有波澜。她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下巴微微抬起，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等他开口。

他却是没有说话。张慎的唇实则动了动，但她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视线也一直没有对上她的眼，好似从李宜兰一转身，他便不敢再直视她。

“你在惧怕什么？”李宜兰故意走近，她的心里原来还是留存着报复之意，“是权势？还是情爱？又或者是你自己的贪婪？”

张慎应该猛退一步，李宜兰希望看到他如此。可她料想他不会，他果然也没有。朱门绿翠将她养得很好，她就在他面前，咫尺之间。张慎不仅可以瞧见她愈发姣好的面容，更可以闻得见脂粉细腻的香气。她一点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他想。

都到了这地步，他也还是没有胆子碰她。李宜兰恨恨地看了张慎一眼，在心里唾骂着他是个懦夫。从前是！现在也是！

张慎终于有了动作，他张开了嘴唇，轻轻开口：“你过得好吗？”

“好！好！好！”李宜兰笑得畅快至极，“我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家庭美满，事业蒸蒸，有什么不好？”

她将手里的杯子碰上他的杯口，眉眼都因着笑意而显得艳丽迷人。张慎终于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的**，他抬起眼，但即刻就被泼了一脸的酒液，冰凉而刺人。

“张慎，你永远都是个懦夫！”

“宜兰——”他叫出声，可李宜兰瞪着眼睛要他改口：“叫我四姨太。”

“你——”

“滚！”

她完全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她需要一个倚靠，可这倚靠已绝不会是他。

那么会是沈万楼吗？

李宜兰已经不再相信男人。

她明白男人的劣根性，所以她要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沈万楼对她很好，他宠爱她，包容她，最要紧的是，他容许她与他并肩。当他发现她的聪慧，他没有避忌，没有恼怒，更没有禁锢。他让她参与到了他的生意之中，把最重要的钥匙也交与她管理。

李宜兰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不会被金钱收买，不会被男色迷乱，她能抵抗住无数的物质诱惑。可她也确确实实是个女人。是女人，就会有一颗柔软的心，即便是外在有层层铁甲包裹，只要钻出一点缝隙，内里就会不自觉涌动。欣赏和信任就是最好的武器。

“妈，你爱爸爸吗？”

沈海萍有一天问她。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睁大了一双眼睛，也许还不解其意。

李宜兰在那双眼睛中迷失了。她总能，总能从那里瞧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因而她差点脱口，你的哪个爸爸？

她爱他吗？她原来忘不了。

那她爱他吗？她好像也忘不了。

男人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毒药，她心知肚明，她尽心提防，可仍是一点一点地让它渗进了皮肉。等到发现时，好像已经深入了骨髓。

那么她想自救吗？李宜兰曾经问过自己这么一个问题。可是她还有好多事情都没有搞清楚，探讨这个答案的时候，也显得如此彷徨而无力。就算让她弄清楚了，她还能怎么样呢？世间的事，又是否件件桩桩都要有个答案？

很庆幸她身边有个张慎。

在她苦苦挣扎、纠结不已的时候，他越发频繁的骚扰不断将她推向了沈万楼的阵营。李宜兰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似乎在那一场宴会的刺激之后，他就又燃起了对她的爱意。

他还爱她。

从始至终都爱她。

这真可笑。

李宜兰痛快地哭，痛快地笑，一场过后，寻了万楼**。她不爱他，她恨他。她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她选择把那颗令她痛苦不已的心交给身边的这个男人。

啊，可这又是一个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