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阿宽知道岳蕊对他是怀有期待的,可他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会哭嚎不止。

他们一路费尽心思地赶回了岳宅,岳心也从文化馆火急火燎地跑到了他们面前。阿宽面有愧色,正想说明缘由,可岳心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径直往里屋去了。

“我们,等会儿吧。”宗玄很是局促,他向来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情况,这次又恰巧只他一人夹在这一家子中间,更是不安得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放。

这房子的格局没变,各个房间的用途还是如同当年。阿宽点头,看了宗玄一眼,率先踏进屋子。他们在大厅坐下,阿宽正对岳心母女的卧房,眼神中满是担心。他摸了摸膝盖,带着征询的语气向宗玄开口:“我是不是吓到蕊蕊了?”

“蕊蕊的胆子挺大的。”宗玄下意识就答,但说完之后他便觉得这事不能按普通的经验来解释,便又补充:“她平常胆子挺大的,但是碰到这个事情,难免,难免会难过一些。”

他于是将岳蕊这几年的情况娓娓道来。阿宽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深皱,到最后是再也安坐不住,三两步跨到卧房门外等起了她们母女。

岳蕊模样可怜地扒在岳心胸前,哭得涨红的脸始终不肯转出。岳心耐心地在她耳边低语劝慰,瞧见阿宽时也只是悄悄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人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他在门口,她们在门内,一道门之间隔的是四年。他跨不进去,若是岳心和岳蕊不肯出来,阿宽也只能等待。

女儿的抽噎声逐渐变小,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她明亮的眼睛闭合起来,弯翘的睫毛不再微微颤动。眼看着她逐步步入了梦乡,唯有指尖与手心还是不肯放开母亲的衣裳,岳心不自觉叹了口气。她的眼里充满了怜惜,愧疚之情也愈发深显。钟绣如当初坚决反对留下这个孩子的原因之一,也是担忧她小小年纪便要承受没有父亲的苦。

刀子嘴豆腐心,她其实很疼自己的外孙女。岳蕊享受着周遭人无限的宠爱,可回了福寿县,岳心才明显感觉到父爱的缺失对女儿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我妈本来是不让我把蕊蕊带回来的,”岳心坐在藤椅上,连眼前已经放置好的茶具也没心思摆弄。宗玄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去,她与阿宽对坐,混乱地先提了这一句,“是我坚持,可我也不知道我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就像我当初决定生下她,一度我都异常忐忑,包括现在,我也还对她怀着愧疚。她到这个世间来自于我的一念,我有责任要照顾好她,所以接下来的任何决定,我都没办法轻易给出。”

她这算是先打了预防针,也给阿宽当头先浇了一盆冷水。他原本预想了诸多话要讲,可如今全堵在喉口,他怔怔地望向岳心,眼里的光芒逐渐褪去,最终凝成了一句:“好。”

往事多年,物是人非。他们当初共同撕裂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流逝分别延展出了不同的裂痕。如今要修补,却是无法再用旧有的方式,更有甚者,并不能由他们亲手抚平。

阿宽的心隐隐作痛,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胸口就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们分离的人生轨迹好不容易再一次相交,他只想把这两条线重新拧成一股绳,再不让它们有松开的可能,然而,然而,他这次连下手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在家里的母亲竟也是同他一样失魂落魄。母子俩沉默着对坐了好一会儿,蔡美珠才猛然回神,站起身之后在原地左右又转了两转,这才恍然往厨房去。

她的异常被阿宽看在眼里,可后者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这行为有什么不对。就好像先前回来时,一切景象在他眼前都是流动的水,过了也就过了,他经历过,然后什么都没留住。

等蔡美珠擦着手局促地从半身高的木挡门后走出,讪笑地说起自己忘记生火做饭了,阿宽才终于开口说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妈,我有事要跟你说。”

“是岳心吧。”蔡美珠忐忑了许久的心在这一句话后终于开始走出那剧烈的跳动。而阿宽的神情却变得更为严肃:“岳蕊,是我和岳心的女儿。”

“啊。”到底也是见过风浪,对于早有准备的事情,蔡美珠应得平常,便是想有一番该有的惊异,此刻却也是调动不起情绪。她等着阿宽继续开口,但再一次的沉寂后,她想起了儿子自回来后的神色,便也皱了眉,小声问道:“那岳心,她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阿宽双手插入发中,他比谁都想弄清这个答案。可似乎,从他认识她开始,他就没有真正摸清楚过岳心的想法,他们或许有过短暂的一段心心相印的时光,但现在,他们就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再找不到以往那种默契。“妈,你说我还应该再把她追回来吗?”

蔡美珠第一次为儿子的想法所震惊。即便是当年他信誓旦旦说要娶岳心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像今日这般觉得措手不及。她自己的孩子她了解得很,那长久如一日的情感必不会轻易让人就说出放弃二字,她这一刻才真正担心起了阿宽的感情问题。

“是不是……是不是岳心她,心里有了别人?”宗玄只是她师弟,可难保在她离开的这几年里,有其他男人追求过她,而其中恰好有那么一两个,打动了她的心。

蔡美珠忽而想起了她年轻时的好友阿好。那个女人同她一样,丈夫在那场祸事中下落不明。那样的年代,岛上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做好了一辈子守寡的准备,可偏偏是她,大胆地追求了自己后来喜欢上的男人,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或许是世俗,或许是她个人的自尊心,又或许是她再也看不到了幸福的希望。在全村人忙着寻找的时刻,阿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林子里上吊了。多年未曾想起的画面忽而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蔡美珠一阵心悸,捂了心口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两件毫无相关的事情在同一时段内侵扰着她的内心,蔡美珠来不及细究,只遵循着本心而道:“宽,要是她心里有了别人,你就放她走吧。”

凝在眼眶里的泪倏地掉下,阿宽的额头暴出青筋,他几次张嘴,大口地吞了几次氧气,才克制着情绪说出完整的话语:“她心里有人,那个人是蕊蕊。”

他怎么也想不到,本该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女儿,如今会变成他们之间复合的障碍。一夕之间得来的信息在这个念头之后再一次纷呈扰乱他的思维,令他再无法保持镇定。“妈,如果我当初没有弄丢那封信,那么现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岳心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阿宽清楚地知道,那么大的事她必然不会对他有所隐瞒。而她所有的欣喜与忐忑,也一定就倾泻在那封信中。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可超出预期的压力与痛苦却让她一个人承受了。阿宽不得不痛恨起自己:“我怎么会错得那么离谱?我答应了要照顾好她,可让最她痛苦的人却是我!”

蔡美珠闻言也如雷劈,她不识字,也就从来都不知道岳心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但说到底,若是当年她没有从中阻挠,偷偷截了那封信件,那阿宽和岳心之间,也不至于闹到如斯境地。

“孩子,”她紧握住阿宽颤抖的双手,“是妈的错,妈明天就去找岳心,妈跟她解释清楚,当年你不是有心要辜负她们母女,妈……”

所有的话语都成了哽咽。蔡美珠又找寻了一晚上的信件,可最终,她也只能从阿宽的抽屉里拿出那封他压藏了许久的决绝书,搭上最早一班船,来到了几年来每每经过也要绕开的岳家旧宅。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十枝花……”

从巷口转入,远远便能听见稚嫩清亮的童声。蔡美珠走近,正见岳蕊双手撑头坐在岳家大门的台阶上背诗。她的精气神不算太好,念书的时候也显得心不在焉,可那模样,同岳心当年刚到他们家时是如出一辙。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等小家伙把一整首诗都读完了,才又迈步上前,蹲下来凝视她。

“奶奶?”岳蕊眨眨眼睛,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蔡美珠瞬间雀跃,心里头仿佛有千万朵烟花同时炸开。然而她的欣喜没持续多久,她可爱的小孙女儿就歪着头,恍然大悟般地说出她记忆中这位老人家的身份:“我第一次去海边玩那天,我见过您的!”

蔡美珠苦笑,复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蕊蕊真棒!你的记性真好!奶奶来找妈妈,妈妈在吗?”她也同孩子的父亲一般,克制着心中汹涌的情感,并不挑破她的身份。只见小姑娘笑弯了眼,侧身冲着屋里便喊:“妈妈,有位奶奶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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