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蓝得晃眼,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挂在天上,烤得青藤一中操场上乌泱泱的新生个个蔫头耷脑,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淌。空气黏糊糊的,混着塑胶跑道被晒软了的怪味和少年人身上那股躁动的汗味儿。
“热死了…啥时候结束啊…”
“就是,新生代表讲完没?这都多久了…”
“听说这届第一是个变态,中考甩第二名几十分呢!”
后排几个男生小声抱怨着,屁股在硬邦邦的塑料凳上蹭来蹭去,像长了刺。
主席台上,教导主任王严,人送外号“王阎王”,正板着他那张能吓哭小孩的黑脸,对着麦克风唾沫横飞,讲着校规校纪,声音又干又硬,听得人耳朵起茧。底下嗡嗡声就没停过。
直到那个身影走上台。
全场,有那么一瞬间,安静了那么零点几秒。
宋望舒。
他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像刚从包装袋里拿出来一样,板板正正,连个褶子都找不着。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严丝合缝地贴着喉结。黑头发剪得利落,额前是标准的三七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皮肤很白,在阳光下有种冷玉的质感。他个子高,身形挺拔,往台上一站,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睛。纯黑,像两丸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沉静,锐利,扫过台下时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他接过话筒,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各位老师,同学,上午好。我是高一(1)班的宋望舒。”
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清冽,平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没有开场白,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讲“高效学习与时间规划”。逻辑严密得像数学公式,条理清晰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什么预习、听课、复习、错题本…一套一套的,听得前排老师频频点头,眼里全是赞许。
“所以,明确目标,制定计划,排除干扰,是提升效率的核心。” 宋望舒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精准的实验报告。他目光平视前方,焦点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根本没看底下这群快被晒成咸鱼的同学。
“操…” 后排角落里,一声压得极低、带着浓浓不耐烦的脏话冒了出来,瞬间被淹没在沉闷的空气里。
江逾明快炸了。
他歪歪斜斜地瘫在塑料凳上,两条长腿大剌剌地伸到过道里,跟周围坐得笔直的同学格格不入。校服?那玩意儿早被他揉成一团塞在屁股底下当坐垫了。身上就一件纯黑的宽松T恤,领口有点大,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麦色的皮肤。头发是有点凌乱的微风碎盖,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打湿,贴在饱满的额角。
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遗传了母亲,是极其少见的紫色。不是那种浑浊的紫,是像浸透了晨露的紫罗兰花瓣,剔透,深邃,此刻却燃着一团暴躁的火。左眼角下方和右眼角下方,各缀着一颗小小的、深色的痣,像两颗凝固的墨点,给他那张俊朗又带着点野性的脸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左耳垂上,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在刺眼的阳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冷光。
热,吵,无聊。台上那个穿着整齐校服、说话一板一眼、像个精密机器的家伙,还有王阎王那张死人脸…一切都让他烦躁得想掀桌子。
他扯了扯汗湿的T恤领口,感觉后颈黏腻腻的难受。视线百无聊赖地在操场上扫过,掠过一张张被晒得发红、昏昏欲睡的脸,掠过主席台背景板上俗气的标语,掠过…台上那个声音平稳得让人想睡觉的黑头发。
啧,装什么逼。江逾明心里嗤笑一声。这种人他见多了,好学生,老师的乖宝宝,骨子里指不定多虚伪。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后脑勺的碎发被他抓得更乱。凳子太小,腿伸不开,憋屈。屁股底下的校服也硌得慌。他只想赶紧结束这该死的典礼,找个阴凉地方抽烟。
“因此,遵守纪律并非枷锁,而是保障集体效率和个人目标的基石。” 台上,宋望舒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物理定律。
“基石个屁…” 江逾明忍不住又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比刚才大了点。旁边几个男生听到,偷偷瞄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和畏惧。谁都知道,开学第一天就敢不穿校服、戴着耳钉来报道的,这位紫眼睛的帅哥绝对是刺头里的尖儿。
他实在坐不住了。太他妈热了!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滑过眼角那颗痣,痒得难受。他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嘎吱”一声。
“江逾明!你干什么!”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王阎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盯着这个重点“关注对象”。看到江逾明站起来,他那张黑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江逾明理都没理他,烦躁地扒拉开旁边碍事的椅子腿,抬脚就要往人群外挤。目标明确——围墙。
“你给我站住!坐下!” 王阎王气得快从主席台上跳下来,指着江逾明的方向,手指都在抖。开学第一天!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这混账小子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几个坐在江逾明附近的老师也赶紧起身,想拦住他。
场面一下子乱了。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变大,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鹤立鸡群、一脸不爽的紫色身影。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卧槽,牛逼啊兄弟,开学典礼就敢跑?”
“那是谁啊?紫眼睛?好帅…”
“帅个屁!那是江逾明!初中就出了名的打架王!别惹他!”
“王阎王脸都气绿了哈哈…”
宋望舒的演讲被打断了。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一顿,后面那句关于“排除干扰”的总结句卡在了喉咙里。他黑色的眼珠,终于不再是平视虚空,而是精准地、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不悦(虽然这丝不悦淡得几乎看不见),转向了骚动的源头。
隔着半个操场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像两道冰锥,穿透了燥热的空气和喧嚣的议论,直直地落在了那个试图往外挤的身影上。
黑T恤,乱糟糟的碎盖头,还有…一双即使在混乱中,也异常醒目的紫色眼睛。
宋望舒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纯粹是因为被打扰。他讨厌计划外的事情,讨厌失控的场面。那个紫眼睛的家伙,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搅乱了他精心准备的演讲节奏。
就在这时,一个离得近的男老师终于挤到江逾明身边,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太多,双手用力按住江逾明的肩膀,想把他按回座位。
“江逾明!你给我坐下!听见没有!” 男老师气喘吁吁地吼,脸也憋红了。
江逾明猝不及防被按,身体猛地往下一沉。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反抗,肩膀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他猛地一甩头,湿漉漉的碎发甩开汗珠,那双瑰丽的紫瞳因为愤怒和突然的肢体接触而燃起更盛的火焰,凶狠地瞪向按着他的老师。
“操!松手!” 他低吼,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戾气,身体用力往上挣。
两人短暂地较上了劲。江逾明像头小豹子,力气大得惊人,那男老师按得有点吃力,脸更红了。
就在这一挣一按的瞬间,江逾明因为甩头的动作,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主席台方向。
隔着半个操场,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喧嚣,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另一道视线。
冰冷,沉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是那个站在台上、穿着板正校服、被打断演讲的黑头发新生代表。
宋望舒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话筒。阳光落在他身上,校服白得刺眼,头发黑得纯粹。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纯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江逾明此刻的狼狈——被老师按着肩膀,挣扎,暴怒,像一只被强行关进笼子的困兽。
那眼神…没有嘲笑,没有害怕,甚至没有大多数人的那种看热闹的好奇。就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置身事外的观察。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有点麻烦的物品。
这眼神比王阎王的怒吼更让江逾明难受。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烧到天灵盖。被按住的烦躁,被围观的羞恼,加上这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像几根针狠狠扎进他敏感的神经。
“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架啊!” 江逾明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穿透了部分喧嚣,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狂躁,直直刺向主席台。他紫瞳里的火焰几乎要喷出来,左眼角的痣随着他凶狠的表情显得更加突出。他挣扎得更用力了,肩膀狠狠一顶,差点把按着他的老师顶个趔趄。
宋望舒听到了。
那声带着脏话的怒吼,清晰地穿过嘈杂,落进他耳朵里。他握着话筒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白。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双纯黑的眼睛,似乎比刚才更沉静了。他看着那个在人群中奋力挣扎、像团暴躁火焰的紫色身影,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愤怒,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和紧抿的、带着淤青(大概是之前打架留下的)的嘴角。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宋望舒冷静的脑海里:无序,混乱,不可控。典型的干扰源。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场闹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将话筒举到唇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清冽,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断后的喘息,直接接上了刚才的句子:“…因此,排除干扰,保持专注,是达成目标的必要条件。”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奇异地压下了部分骚动。底下的学生都惊了。卧槽?这心理素质?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还能面不改色接着讲?牛批啊!
王阎王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给按着江逾明的老师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把人弄走,别在台上那位宝贝疙瘩演讲的时候添乱。
那男老师得了指示,也发了狠,加上旁边另一个老师也过来帮忙,两人合力,硬是把还在骂骂咧咧挣扎的江逾明连拖带拽地弄离了座位,往操场边缘的树荫下带。
“操!放开老子!热!听见没!” 江逾明被两人架着胳膊,脚几乎离地,还在徒劳地挣扎,嘴里脏话不断,紫色的眼睛里全是屈辱的怒火。他最后狠狠剜了一眼主席台的方向。
宋望舒没有看他。他目视前方,继续着他的演讲,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混乱只是背景噪音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终于,演讲结束。标准地鞠躬,台下响起掌声,比之前热烈了不少。宋望舒面无表情地走下台,步伐稳定,校服依旧一丝不苟。
另一边树荫下,江逾明被两个老师按着,像头被强行按住的小兽,喘着粗气,紫瞳死死盯着那个从台上走下来的身影。汗水浸透了他的黑T恤,勾勒出少年人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他嘴角紧抿,左眼角的痣仿佛带着不甘的跳动。
宋望舒走下台阶,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班级的位置。经过那片树荫时,他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
江逾明却一直盯着他。直到那个穿着板正校服、背影挺拔得像棵小白杨的身影消失在班级队伍里。
“看什么看!老实待着!开学典礼结束再收拾你!” 按着他的老师没好气地训斥。
江逾明猛地收回目光,烦躁地甩开一点按在肩膀上的手,力气大得让老师一个趔趄。他别过头,看向围墙的方向,紫色的眼睛里怒火未消,却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那冰冷目光刺中的复杂情绪。
妈的,装逼犯。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但这次,声音小了很多。
燥热的空气里,开学典礼还在继续。主席台上换了个领导在讲话,声音催眠。底下大部分学生又开始昏昏欲睡。
宋望舒站在班级队伍里,身姿笔直。他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纤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鞋尖。脑海里,那双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紫色眼睛,和眼角那两颗小小的痣,异常清晰地闪过。
干扰源。
他给那个紫眼睛的家伙贴上了标签。一个需要被排除在计划之外的、高度不可控的变量。
而树荫下,江逾明靠着树干,一条腿曲起,烦躁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肩膀上被老师按过的地方还有点疼。他抬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耳垂上的银质耳钉,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主席台上那双纯黑的、毫无波澜的眼睛。
操,真他妈不爽。那家伙看人的眼神,跟看块石头似的。
热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两个少年,一个在整齐的队伍里,一个在树荫的角落里,隔着半个操场和喧闹的人群,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无声的交锋。
互不相识,却已针锋相对。一个像冰封的黑曜石,一个像燃烧的紫水晶。
开学第一天,温差已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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