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严氏的身份并不寻常,乃是梁国大长公主当年的众多陪嫁宫女之一。
成婚几十年来,为数不多的几个陪嫁宫女死的死,嫁的嫁,现如今公主身边就只有严氏和另外两个老宫女陪着。
这三人皆是梁国公主的心腹。
但老话说的好,便是十根手指也有长短之分,何况是人?
严氏虽与另外两位同为公主的心腹,却不是公主身边最得脸的,最得脸的应数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徐娘子。
因不是最得脸的,架子便也没那么大,又极会做人,在府中人缘向来不错。
公主有什么事要办,也是首先交到她们三手上,其次再是别人。
这回亦是如此。
梁国公主对曹氏母女俩的到来十分重视,特地嘱咐要对她们礼数周全些。
公主府即将要做的事事关全府上下往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对待任何一个环节上的人员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使她们对公主府产生怨恨,对府上的前途百害而无一利。
有自家主子的嘱咐在先,严氏自然无比的周道客气。
至于曹氏,颇有些坐立难安。
只因哪怕张尧封在世时,她曹氏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的太太,何德何能配皇亲贵胄这般以礼相待?
倒并非说张尧封没本事,事实上,他本人乃是进士及第出身,从祖父辈便开始做官,家世极好,若非早逝,封侯拜相不敢言,主政一方还是可以想想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求人不如靠己,她还年轻,改嫁的事尚且说不准,为今之计,是把当前的日子过好。
……
三人进到楼上的包间后,严氏立马叫来小二,招呼曹氏点菜。
严氏态度直爽,曹氏也不再扭捏客气,大大方方点了几道菜,大部分都是令柔爱吃的,先将女儿喂饱,她才吃自己的。
严氏是个人精,从曹氏抱着女儿下马车到现在,种种细节都在昭示曹氏究竟有多么疼爱这唯一的女儿。
眸中快速划过一丝了然,看来宫里两位贵人所言果然不虚……
等曹氏母女用完饭,严氏又让小二上了几盘甜点,指着它们介绍道:“这是楼里的招牌点心,名字也好听,叫什么香糖果子和梅子姜,一听就让人有食欲。我年纪大了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倒是听府上一些年长的仆妇聊起过,她们家的小孙儿最喜欢吃这几样,你们尝尝合不合胃口?”
曹氏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两盘果子,果肉晶莹剔透,色彩鲜妍,沁人心脾的果香味扑鼻而来,忍不住纳罕:“怪道是东京城,天子所居之处,连一盘小小的点心也是这样精致喜人,色香味俱全。”
严氏嗔道:“说什么色香味俱全,你们连吃都未曾吃,何曾知道合不合胃口?快别忙着点评了,还不赶紧抓些给我外甥女吃,我这可不是给你点的,是给我外甥女点的,小孩子都是小馋猫,别让我外甥女久等。”
曹氏笑着应“是”,用手帕从盘里抓了几颗果子摆在令柔面前让她捡着吃。
把唯一的小孩子安顿好,两个大人才终于能静下心来谈正事。
“你舟车劳顿数日,路上还要照料这么小一个孩子,想必已是身心俱疲,我也不与你打什么哑迷,没的浪费你的精力。”
“只一句话,若今日受聘的是旁人,我才不会花费心思专门在酒楼订位置,白白请她吃一顿,只因你是我的同乡,你未出阁时咱们便已相识,也算有些交情在。”
“有些话我本不必说,没的传出去说我乱嚼舌根,凭白添些费力不讨好的名声。”
“但看你如今处境这般艰难,还带着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我实在于心不忍,才想着在你进府前私下与你做个警醒,让你提前有准备。”
严氏与曹氏的确是同乡,说起来严氏还是曹氏母亲的一个远方表外甥女,关系的确比陌生人亲近许多。
且这曹氏原本也出自书香门第,否则也嫁不进三代为官的张家,只因曹氏出嫁后,她们曹家逐渐败落,如今维持自家生计都困难,这才没对守寡的曹氏施以援手。
虽如此,良好的出身时至今日也在给曹氏自立自强的底气——出嫁前被教养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如今才能胜任这份差事。
“严姐姐的好意,妹妹感激不尽。”曹氏发自肺腑的感谢。
“自打我家官人去世,我这心就没有一刻安定下来过,我倒也罢了,只是我的柔儿还这样小,我总要为她多做些打算。她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出嫁前能依靠的唯有我这个母亲。”
“倘若没有这份差事,我少不得要留在老家坐吃山空,等到我的柔儿出嫁,人家看我这样的人家,又没有多少嫁妆,一般的好人家谁看得上?即便侥幸嫁过去了,也容易被夫家看轻。”
“幸得公主垂怜,给了奴家这份差事,让我们娘俩不至于坐吃山空,最紧要是能为我家柔儿多攒些嫁妆。再者公主娘娘素来有贤名,等到柔儿议婚之时,人家听说是公主府上出去的,少不得要高看她一眼。”
“能来公主府当差,为公主娘娘做事,是奴家三生之幸。得严姐姐如此怜惜,更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有什么话,严姐姐只管说,妹妹一定谨记在心。”
严氏的话说得委实漂亮,让人感恩戴德的同时挑不出一点错处。
曹氏也不遑多让,姿态摆得足够低,态度足够诚恳。
这俩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互相沟通起来往往更加开门见山。
严氏见曹氏一点就通,欣喜自家主子没请错人,看向曹氏的眼神更是多一抹欣赏,轻笑道:“妹妹果真有颗七窍玲珑心,我家娘娘把差事交给你去做,定能放一百二十个心。也罢,话已至此,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妹妹可知,你此番进府,究竟干的什么营生?”
这话让曹氏愣了愣,心中更是思量起来,听她这语气……莫非请她来另有隐情不成?
“自然是为贵府的女孩子们教授歌舞礼仪,闲暇也可带她们认识几个字。”说话间,还不忘时刻注意严氏的神色。
见她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心底更是纳闷,“莫非娘娘还有别的任务?”
严氏哈哈一笑,拍手称赞道:“曹娘子果真聪慧!不枉我家娘娘不远千里将你请来。你猜得没错,的确是教府中女孩子们读书跳舞,可为何要教她们这些呢?娘子有没有想过?”
曹氏皱眉,低头看了眼令柔。
原来,方才严氏突如其来的一笑后,令柔便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跑到曹氏身后,抱着曹氏的一只胳膊挡在身前,只露出两颗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静悄悄打量着对面的严氏。
曹氏以为女儿被吓着了,忙拍了拍攥紧自己手腕的小手安抚。
“未曾想过。”曹氏摇摇头,轻声道:“婆母只说给我在东京找了份差事,并未说其它。”
严氏笑道:“那她可有说是谁给公主府介绍的你么?”
曹氏怔住,缓缓点了点头,“自然是说过的,是我那两个在宫里的大姑姐在其中穿针引线为我引荐的差事。”
在曹氏嫁进张家前,张尧封的两个姐姐便已被选进宫伺候先帝。只因不够受宠,家世也一般,时至今日也只是个郡君的位份。
她们自进宫后就没有再回过家,不过她们倒是时常往家里寄家书。
每逢此时,认字不多的婆母总让她将信的内容一一念给她听,都是些问候家里安好的话,旁的话也不敢多说。
这是曹氏对两个大姑姐唯一的印象——虽远在天边,但始终记挂着家里的一切。
严氏笑意愈深,“问题就出在这。”
言罢,又深深叹了口气。
“咱们娘娘不比其她公主,她是太宗皇帝的遗腹女,贵人生下她没几年便病逝,贵人是宫女出身,本身没有个像样的母家,她又去的早,因此娘娘是由奴才带大的。”
“说句不好听的,那些年在宫里,娘娘是爹不疼,娘不爱,虽贵为金枝玉叶,却不知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
“好不容易熬到出阁,嫁了个人品贵重的夫婿,哪曾想前些年驸马爷得了场大病,时至今日瘫痪在床,不得已草草从官场退休。”
“如今这偌大的公主府,看着金碧辉煌如初,实则早已经门庭败落,只担着个公主府的名头,内里各项皆不成样子。”
“我虽识字不多,却也知:人不自救,孰能救之?”
“倘若府中只有娘娘和驸马二人也就罢了,偏还有几位哥儿、姐儿都因爹娘失势受家里连累,如今过得哪还有凤子龙孙的体面?”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个道理想必曹娘子一定颇有体会。”
说话间,顿了顿,睇了眼面前的曹氏,见她听愣住,眼神痴痴望向她,这才继续说下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给全府上下搏条像样的出路,娘娘便想着效仿汉朝的平阳公主,调教出一些出众的女孩子送到陛下身边,以博圣宠。”
“届时有个别争气的,她们自个儿自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扶摇直上,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咱们公主府也不指望别的,只求她们发迹后能记几分公主府的好,多在圣人耳边美言几句,多给咱们府上一条出路也就罢了。”
话音落下,二人皆是静默无言。
曹氏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严氏也不着急,端着茶杯默不作声喝茶。
似乎是意识到气氛不对,令柔的眼珠子滴溜来滴溜去,一会儿看看严氏,一会儿又将头探过去观察曹氏的神色。
察觉到女儿的小动作,曹氏轻拍了拍放在她胳膊上的小手,示意她安分些。
“严姐姐这话,妹妹总算是听明白了,只是……”曹氏抬起头看向严氏,脸上浮现些许为难的神色,“此事诚如姐姐所言,事关重大,我不也知自己能否胜任……”
曹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找份差事,竟意外知晓这等富贵人家的秘事,这大大出乎了曹氏的意料。
又思及严氏所言,公主府竟已艰难至此,想着无论富贵贫贱,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即便天潢贵胄也不例外。
一时间万千思绪蜂拥在心头,各种滋味难辨,感慨之余不免顿生迟疑。
严氏见状不禁冷笑:“我知此事听着荒诞,可世上荒唐的事又何止这件?都说穷则思变,人被逼到绝境自然会想方设法谋求出路。说句不好听的,但凡陛下与太后稍微想着我家娘娘些,我家何止艰难至此?”
“你若不想干这份差事,我们公主也不勉强。只你千里迢迢来一趟东京,须得在我们府上住几日再回,权当我们尽地主之谊。”
“你且放心,我家娘娘未出阁时,幸得你两位大姑姐帮扶,在宫里的日子才不算寂寞。看在她们的面上,我家娘娘也定不会怠慢了你。”
曹氏默了默,只问:“这事我两位大姑姐可知情?”
严氏点头,“此事不宜张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自然是要选信得过的人来办。”
似是想到什么,又忙补充,“你也别怪你婆母没提前与你说清楚,是我们娘娘求你两位大姑姐保密,你婆母顾及你大姑姐,这才没有提前与你说。不过娘娘还是命我在你进府前说清楚,让你有个反悔的余地。”
“只是妹妹,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要多劝你几句。你孤儿寡母的,纵使有些积蓄傍身,吃穿不愁,可也要为将来打算。你也就罢了,事已至此,大不了改嫁,可令柔呢?届时她出嫁,凭你一人能给她做娘家支撑么?她出嫁时你出的起十里红妆么?”
提到令柔,曹氏的脸色愈发凝重,严氏见状缓和了下语气,慢慢说道:
“可若是你为府上办事就大不一样了。即便事后不成功,公主府念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也定会帮衬你一二。”
“说句不托大的,即便公主府逐渐门庭败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为你家令柔在东京城择门好亲事是极容易的。”
“你若答应,和咱们府上就是一家人,到时这孩子的嫁妆我们公主府也一并出了。”
“只要东京城还有我们公主府的立足之地,你放心,但凡令柔在夫家受了委屈,只管来告,我们定为她做主。”
打蛇打七寸,曹氏的软肋就是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这话果然让曹氏狠狠动摇。
何况曹氏并不蠢。
严氏话里话外就是在告诉她,她婆母和两个大姑姐是希望她为公主府做事的。
说白了,这严娘子就相当于是梁国公主的喉舌,她今日所说的话,实际上就是公主借她之口给她的许诺——事成之后的许诺。
她家官人已经没了,娘家也靠不上,夫家是她如今能依靠的。
终归公主府是体面人家,又是在天子脚下,婆母和两个姑姐更是令柔的血脉至亲,绝没有害她母女俩的理由。
权衡利弊之后,曹氏最终选择顺从婆母和姑姐的意愿,应下了这份差事。
梁国大长公主的身份架空,但有原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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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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