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橪盯着那句话,足足两分钟。
过界。
这个词可真刺眼。
他的眉心蹙成一团,情绪几乎在瞬间就冷了下来,直接了当地打电话过去,沉着声音问:“你什么意思?”
梁知予刚回办公室,正在指导思晴整理采访的文字稿和素材,回答语气疏离:“我现在没时间,等会儿再聊。”
“不行。”舒橪态度强硬,“我需要你把话说清楚些,什么叫做‘过界’?”
梁知予深深吸气,用口型示意思晴自己离开片刻,随后拿着手机,大步流星地进了楼梯间。
“把话说清楚?好啊,那我就和你明说了。”
她毫不客气,“让你朋友的基金会介入,给陈家提供捐款,从而利诱他们接受采访,是你的主意?”
舒橪一怔。
他没想到梁知予知道得这么快,但转念就猜出来,大概是陈家家属和她说漏了嘴。
事已至此,他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痛快承认:“对,我想帮你。”
“帮我?”梁知予反问,“你有没有搞错,自作主张介入我的工作,这也叫帮?”
舒橪从没被如此驳过面子,一时也有些脾气:“你分不清好心是吧?我花我自己的钱,促成的是你的采访,怎么还冲我发起火了?”
“哦,那我谢谢你的慷慨解囊。”
梁知予冷淡道。
舒橪被她的态度气得直笑:“你究竟在倔什么?这明明是件双方共赢的事,还是说你们杂志社有规矩,不允许热心人士为采访提供帮助?”
“这不一样!”
梁知予的声音隐隐含着愠怒,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
“你根本就不知道,采访背后掺杂金钱往来,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杂志社没有那种规矩,但我有自己的原则,你要过界,我不允许。”
舒橪第一次听梁知予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一时半刻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他们从未争吵过,矛盾骤然爆发出来,像复生的死火山,没有任何应对周旋的余地。
梁知予不想继续争辩下去,空了几秒,说道:“我们这段时间,还是不要见面了,彼此都冷静冷静。”
“行,就这样。”
舒橪的声音仿佛结冰。
他甚至比梁知予更先挂断电话。
静寂久久回旋在房间里,舒橪胸腔憋了一大口气,无处发泄,狠狠地捶了一下墙。
过界。
多么泾渭分明的词。
舒橪现在才明白,梁知予的意思,是他过了炮/友的界。
是实话么?
当然是。
从下定决心帮她开始,他在潜意识里就回避了这个问题,但梁知予毫不避讳,一把将它翻到了明面上。
她还真是大公无私。
舒橪咬着后槽牙想。
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回忆却被毫无预兆地勾起来。
狼藉的情绪里,舒橪渐渐想起,他和梁知予的这段关系,是如何开始的。
*
前年三月,松川市内的电影院联合发起佳片重映的系列活动,在本地社群,尤其是电影爱好者里,激起了一阵小小的热潮。
舒橪的朋友就是活动的主办方之一,专门给他留了名额,随便哪场都能看。那天他本想去中午场,但临时有事耽搁了,拖到最后,只剩晚上十一点的午夜场。
电影倒是不错,早年的爱情喜剧片《诺丁山》,得过当年英国电影学院奖的提名。
进场没多久,舒橪身边的位置有人入座。
头顶灯光已灭,大银幕播放最后几分钟的广告,是某品牌的运动饮料,特效绚丽又抓眼。身边女孩坐下,无意中碰到隔壁座位扶手的奶茶,于是低声说抱歉。
舒橪听见声音,眼神忽地一凝。
屏幕暗下去的最后一秒,他看清女孩的模样——
长头发,穿略单薄的卫衣,侧影很美,但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面孔和他记忆里的人重叠。
电影最终看得囫囵。
散场后的影厅外,舒橪叫住她:“你是梁知予?”
梁知予回头,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
“……舒橪?”
她的语气不太确定。
舒橪微笑:“是我。好久不见。”
她礼貌地点头:“嗯,好久不见。”
夜色太深,梁知予没开车,舒橪绅士地提出送她回家,同行来得如此顺理成章。
他们是松川一中的同届同学,高考后去了不同的院校。舒橪只知道她读新闻,毕业后回到松川,进入电视台工作,在车上闲聊几句,才得知她如今已离职。
对于离开的原因,梁知予不愿多言,但舒橪能从她的神态里隐约感觉到,那段经历并不愉快,所以也未作追问,只是聊电影。
全程车速不快,但到达梁知予家楼下,好像就在转眼之间。
临别之际,舒橪故作轻松地问:“明晚还有一场新电影的点映,我手里剩张余票,你要来吗?”
梁知予自嘲地笑:“反正我现在也是闲人一个,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当然有空。”
“方便加个微信吗?我稍后把具体的时间地址发给你。”舒橪镇定自若,不着痕迹地发出邀请,“或者我明天开车来接你。”
他破天荒主动要人联系方式,倒也看不出生疏和局促。梁知予婉拒了搭他便车一事,但和他互加了好友,然后道别。
舒橪静静目送她上楼。
录有她联系方式的手机,被牢牢抓在他的掌心。
第二天晚上,两人在松川市一家影院见了面。
电影将近两个小时,上座率很满。虽说是新人导演的作品,又是最容易落俗套的爱情主题,但其镜头叙事极富美感,演员的表演亦细腻动人,整体可算瑕不掩瑜。
放映结束,梁知予迟迟没有起身,手边放着早就空了的吸管杯,意犹未尽似的。
直到舒橪问她接下来的去向,她才神思归位。
“我想在附近散散步。”她说,“你要是有事,可以先走。”
舒橪否认,说可以和她一起。
电影院位处于松川的繁华商圈,周边除了张灯结彩的主干道,还辐射出不少安静温馨的小路街巷,多是咖啡店和小酒馆所在,最适合悠闲漫步。
“我之前听同学说,你现在在专职做电影的美术指导,还开了个人工作室。”梁知予边走边说,“挺厉害嘛。”
“你都知道了?”舒橪惊讶,但并不发表谦辞。“如果有空,欢迎来我的工作室玩。”
“不会不方便吗?”
梁知予若有所思道。
“不,很方便。”舒橪侧头朝她微笑,“我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你,真的。”
梁知予有点晃神。
她对舒橪的印象不算深,只是记得从前理科班有个长得挺帅的男生,成绩不错,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交集。
但无可否认,时间是一把打磨雕塑的刻刀。如今的舒橪,成熟、英俊,拥有太多轻易就能迷人的特质,像烟草未点燃时的味道,让梁知予的头脑渐渐被不存在的烟雾迷离。
这是危险的信号。
可世界上总有一类人,喜欢把危险当做值得驻足观赏的风景。
小巷路窄,偶尔有车辆开着大灯驶过,梁知予走在路的内侧,身体被妥帖地笼在舒橪身侧的阴影里,面前的空气,仿佛被他的气息占了大半。
“最近有什么安排么?”
声音打断她的遐思。
“……暂时没有。”梁知予低头说,“休息一阵,再找别的工作吧。”
“还是做新闻?”
梁知予模棱两可:“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耸耸肩,“我在前东家干得不太开心,转行的念头不止一两次。”
舒橪想了想,说:“我认识几家关系不错的媒体,如果你还有在这行继续下去的想法……”
话却突然被打断。
“舒橪,”梁知予停下脚步,定定望着他,“以前我居然不知道,你是这么热心肠的人。”
舒橪和她对视了几秒钟,最终又把目光移向别处,语气淡淡:“我也不是对谁都热心肠。”
迎面有汽车驶来,远光灯雪亮,舒橪本能地眯起眼睛,同时把梁知予往墙角带了带。
车子开过,气流涌动,吹起梁知予的头发,轻轻拂在舒橪的脖子上。他这才回神,这么一番动作后,两人的距离被骤然拉得太近了。
“冒昧问你个问题。”梁知予被夹在他和墙壁之间,仰着头看他,“你……有女朋友吗?”
舒橪竟然闻到了细微的酒味。
他蓦然间明白,电影全程放在她手边的吸管杯里,原来装的不是饮料。
“没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比想象中还要沉着。
梁知予微笑起来,眼睛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你不问我?”
舒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震,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好几次。
“你呢?”
说话却又能云淡风轻。
“一样。”
言简意赅。
如遵循常理,问到这里,必然是为后面的某个话题埋下伏笔。
但舒橪心中仍在斟酌。他不知梁知予是否酒劲上头说胡话,万一闹成乌龙,未免太可笑。
他是宽肩窄腰的衣服架子身材,穿黑色大衣格外有型,更合衬他的挺阔眉眼。梁知予的视线顺着他脖子爬上去,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吞掉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你跟别人约过吗?”
酒后思路走直线,她想到哪问到哪,毫无顾忌。
舒橪一愣,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当然没有。”他为此感到荒唐,“为什么问这个?”
梁知予歪头看他,神情仿佛在疑惑,他怎么还能弄丢送分题。
她没觉得自己醉,甚至清醒得前所未有,用一个问题,就能把事情简化到了极致。
“要和我试试吗?”
巷子里万籁俱寂。
墙角无人问津的阴影里,舒橪的呼吸近乎停窒。
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梁知予,在“这不合适”和“你喝醉了”的二者之间,创造性地选了第三种答复——
“我不乱来。”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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