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行人风驰电掣往延吉城奔去。出了密林,不远处便是城门,众人把马栓在树上,准备徒步前往。颜寿只带了几人,还留了一人看马,他倒不担心有人偷袭,毕竟有沐溪在,而其他大多数人他没有带来自然是还有别的用处。
几人找了一处低矮的城墙,安静等候。沐溪已先行一步去清理守城官兵,不多时,有绳索放下,众人忙向上爬去。阿缙哼哧哼哧爬上城墙,刚落脚便踩到一软乎乎的物什,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亏得被人按住了。阿缙低头一看,原是守城的,忙又踹了两脚,他对这些人可是没什么好感,仗着手头有些权力便整日欺压过路百姓,还不如杀了。
几人又一路潜行,在屋檐上腾挪跳跃,好不容易穿过内城到了西城门,却见一行黑衣人匆匆策马离去。颜寿一个手势让众人先躲起来,回头问阿缙:“确定是这个方向?”
阿缙吞了口唾沫,低声回:“是,往前大约五里地,在郊外一处荒山,我可能要找找。”
颜寿皱眉,掩下心头不安,挥手让众人跟上。
离得越来越近,阿缙只觉得哪哪儿都熟悉,指错好几次路,害得众人无头苍蝇似的跟着他一通乱窜。阿缙自己都急得快哭了,沐溪忙拉住他胳膊安慰,“不必着急。林间风景大同小异,认错也是正常。阿缙你再好好想想。” 她声音清清冷冷,却莫名叫人心安。阿缙感激地看了一眼沐溪,皱着眉头道:“我记得那附近是一块空地,是土坡,有一块大石头,还有一棵很高的松树。”
沐溪点头,飞身到附近最高的一棵树上极目远眺。她将灵力汇聚到眼上,一瞬间整个森林的景象都清晰印在她脑海中,甚至可见远处随风飘下的落叶。她不停搜寻着相似之地,又一处处排除,最终视线定格在一处土坡上,那里亦是黑衣人所在之处。沐溪神色一凛,飞速落下一把扯住阿缙衣领,只留下一句“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寿忙让人跟上,只可惜众人紧赶慢赶也没抓到沐溪的一片衣角。沐溪其实并未用全力,怕阿缙吃不消,是以颜寿勉强能跟上她,其他人则是早早被抛在身后。
不多时,沐溪终于停下,她悄然落在地上,定定望着不远处的山坡,心里似有一团火在烧。阿缙见沐溪停下,松了口去,他一路上都要被颠吐了,遂趴在地上止不住干呕。沐溪瞅了一眼阿缙,神色莫名。她自顾自往前走,将土坡上四散的尸骨归拢,又把那块被摔成两段的牌位小心擦干净立于尸骨前,缓缓跪了下去。
阿缙吐完,一抬眼,便见沐溪笔直跪在地上,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他慌忙冲上前去想要将人拉起,却见面前摆放着一具破碎不堪的尸骨,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阿缙下意识往旁边快走几步,只见不远处的一个深坑里,里面的棺材早已被人撬开,木板七零八落地散在一旁,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双腿一软,猛地跪坐在地。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阿缙跌跌撞撞朝那具尸骨爬去。手心摸到那块牌位,他缓缓抚上上面刻字,喃喃自语“是我刻的字、是我刻的字”。他又颤抖着摸向那具尸骨的右手尾指,只摸到一节凹凸不平的骨瘤,那是阿爷为了保护他而断的手指!阿缙忽地觉得喉头似被什么堵住了,叫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低低的像是小猫嗫嚅的叫声。他艰难地一声声地喊着“阿爷、阿爷,” 他越喊,胸腔里便越有什么汹涌澎湃的东西要冲出来,如滔天巨浪般要将他淹没。终于,他可以放肆地喊出来了,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停不下来,“阿爷,阿爷啊!!!” 那一声声悲鸣泣血,响彻寂寂黑夜,令人闻之心碎。
沐溪不自觉红了眼眶,她紧紧抱住哭得不能自已的阿缙,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是她没能阻止那群黑衣人,是她没能早些来看爷爷,是她不应该多管闲事,抑或是她应该早些来接他们?她好像什么都错了,又好像什么都没错。沐溪被这巨大的苍凉与无助吞没,她许久未曾体会过这般强烈的情绪,一时间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颜寿沉默立在一旁目睹了一切,他此刻十分能理解阿缙的感受,那种失去亲人的悲痛、无力挽回的无助以及彻骨的恨意,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他,叫他恨不得啖其血吃其肉!
沐溪麻木地看向颜寿,神色平静,却莫名让人胆寒,“麻烦你照顾阿缙片刻。”她的目光穿透从从密林,似乎钉在那群黑衣人身上。她刚想起身,衣角却被阿缙死死攥住,他抬起一张泪眼婆娑的脸,脸上是滔天的恨意。沐溪顿了顿,还是轻轻扯开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等我。”说罢,飞身离开。
阿缙还想去追,颜寿忙将人按住,“我知道你想亲自报仇,可是爷爷还在这里。收殓好尸骨,我带你去!”
阿缙点头,擦干泪,将外袍脱下,小心将尸骨拢入其中,又背在背上。他神色决绝望向颜寿,颜寿点头,脚一蹬,几个踏步间两人已飞入密林中,消失不见。
那边,沐溪终于追到黑衣人。她落在前方挡住去路,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为何惊扰逝者安宁?”
黑衣人见是一少年,还是孤身一人,并不十分在意,只驱使胯下马儿撒开前蹄欲要将人轧死。沐溪叹了口气,抬脚猛地一踩,灵力顿时从她脚下向四面八方震荡开来,大地震颤,树木发出呜咽悲鸣,马儿更是受惊嘶鸣将背上之人撂下。十数位黑衣人吓得肝胆俱裂,匍匐在地不敢动弹。沐溪上前一步,又问:“何故惊扰逝者安宁?又是谁指使你们的?!”嗓音带怒,听得黑衣人背后一凉。
黑衣人瑟瑟发抖, 互相对视一眼,内心有了计较:此人便是主子找寻之人。那为首的黑衣人匍匐往前几步,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想要让沐溪放松警惕,实则暗□□针,只待沐溪靠近便一击毙命。
沐溪漠然注视着这些人的小动作,那人以为沐溪上当,边说边靠近,“大、大人饶命,我家主子是…” 他一个鱼跃想要射出手中毒针,却不想沐溪以令人看不清的速度眨眼间卸下他的手臂,还掐住了他的脖子。
沐溪只觉得手里握着易折的花枝,似乎她轻轻一个用力就能折断。她神色几番变化,理智告诉她,作为一个修仙者,她不能也不该轻易屠戮凡人;可情感上,她无法不感到愤怒,为着爷爷,为着阿缙,她没有办法放过这些人!沐溪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看在黑衣人眼里却是一场盛大的凌迟。他吓破了胆,身下陡然传来一阵尿骚味。
沐溪回过神,神色几分挣扎,最终还是一掌劈晕那人,随手抛至一旁。余下的黑衣人更是直接四散逃跑,沐溪冷漠地一个一个将人劈晕,码在一处。等颜寿和阿缙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座高高垒起的人堆。
一落地,阿缙红着眼便冲上前去想要将仇人碎尸万段,结果却触手温热,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他不可置信地把人一个个翻开查看,没有伤口,什么都没有!阿缙回头看向沐溪,只觉得这一刻的她好陌生,陌生到令他厌恶,他颤抖着嗓子问:“为何没有杀了他们?”
沐溪抿了抿唇,不自觉攥紧手心,一字一句都像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口:“阿缙,你听我说,不要脏了自己的手,把人送官府好么?”
“沐溪!”阿缙怒极,双眼通红似是一头发怒的狮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送官府?你难道没看见,这些人可是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出城的!”阿缙只觉得失望透顶,他倒退几步,转过身冷冷道:“好,你不杀,我杀!”话毕,捡起手边长剑就要动手。
沐溪忙制止,“阿缙!”她缓了缓,挣扎许久才道:“修仙者不可滥杀凡人并非空穴来风!因果,杀凡人会带来因果,或是心魔或是损毁道心,沾染上于修仙一途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我不能,你也不能!阿缙,你即将踏上仙途,莫要…”
“住嘴!”阿缙怒吼道:“沐溪你到底有没有心?!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些人是怎样、怎样糟蹋阿爷!你为了仙途通达竟甘愿舍弃人性,那这仙修了又有何用?!是非不分,善恶不断,这仙,我阿缙不修也罢!”他手中长剑猛地刺入黑衣人身体,随即又抽出,带起一串串血珠。
沐溪惊得倒退一步,她扶住一旁的树干,指甲深深嵌入其中。耳边尽是利刃入体的声音,她闭上眼,内心一片凄凉。
颜寿沉默地看着一切,最终提上剑走到一黑衣人身边,他划开此人上臂衣物,露出一截鬼脸纹身,“此乃梁王手下鬼卫,专司杀人放火等阴诡之事。这些人以杀人为乐,每杀十人便会在鬼脸上加一纹路。此人有三道纹路,杀了三十人,该杀!”
颜寿一个个将人衣物划开,若是遇到没断气的便会再补一刀,他对阿缙道:“阿缙,你做得很好!这些人死有余辜!你不仅是为了爷爷报仇,也是为这三百六十条无辜枉死的人命报了仇!”
“拿酒来!”颜寿向身后一挥手,便有人递上酒。他走到阿缙身前递给他酒,又轻轻将尸骨解下,置于黑衣人面前。这些黑衣人皆是以跪拜的方式死去,是为了给他们手下枉死的冤魂赎罪!
阿缙将酒洒于地上,颜寿朗声道:“拜!”
众人跪拜,送这位老者一程,只愿他来世安康。
阿缙跪在最前方,沐溪在最后,两人再叩首,还爷爷此生养育之恩,再一拜,愿爷爷一路走好。三拜,全了此生缘分。
……
众人默不作声打扫战场,属下上前一步道:“公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是否要马上出发?”
颜寿瞧了瞧天色,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就照计划,所有人立刻潜入大漠。我们从此地出发,不必再退回延吉城。”顿了顿,又问:“倪红叶那边也安排好了?”
“是。倪姑娘已被迷晕,需得次日醒来。”
“嗯,把软剑还她留着防身罢。”
两人又低声耳语几句,属下这才离开。
见阿缙似是要一直背着爷爷的尸骨,沐溪纠结半晌,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我、我这里有宝盒,可以保爷爷尸身不腐,你要不要…”
阿缙冷哼一声,并未给她好脸色,只道:“事关阿爷,我不会与你计较,但是沐溪,这并不代表我就原谅你了!”
沐溪沉默点头,小心将尸骨收入乾坤袋,安静跟在众人身后。颜寿望了一眼沐溪,叹了口气,有些事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帮忙的,但愿他们能早日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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