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沉默着,从四面八方向他们逼近过来。段星河等人聚在火堆周围,绷起了浑身的肌肉,十分紧张。
“你们想干什么?”
步云邪皱眉道:“不说话,都是哑巴么?”
对方仍然默不作声,白色的衣袍飘飘荡荡的,上头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有人手里提着尺余长的钩子,有人手里提着长刀,贪婪的目光从面具中透出来,仿佛要把他们吞吃干净。
段星河拔出了剑,准备跟他们动手了。李玉真低声道:“等等,这好像是伥鬼,极其阴邪狠毒。以咱们现在的本事,硬拼是打不过的。”
赵大海道:“什么是伥鬼?”
李玉真道:“为虎作伥,听过没有?有些被恶人杀死的生灵,会跟随着杀死它们的人,为坏人做事,以猎物临死前的痛苦和怨恨为食。”
他是这个世界的人,对这些东西更加了解。其他人看向了他,低声道:“那怎么办?”
“这些家伙见不得太阳,”李玉真道,“等天亮它们自己会散去的,再熬一个时辰应该就没事了。”
他们已经被包围住了,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未必能熬过去。伏顺道:“开玩笑呢,你不让它们过来它们就不过来了?”
李玉真搔了搔头,也有点焦急。步云邪心念一闪,道:“都聚过来!”
其他人围在他身边,步云邪双手结印,一点金色的灵光在他指尖闪烁。他念诵道:“三界内外,唯道独尊。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金色的光芒骤然升到众人头顶,嗡地一声张开,形成了一个金色的穹顶,像帐篷一样把他们护在其中。
强烈的灵力在他周身涌动着,步云邪闭目凝神,维持着结界。只要不出去,那些伥鬼是进不来的。
段星河等人盯着周围的伥鬼,充满了戒备。那些白袍人来到结界附近,有的碰到了金色的灵光,身体顿时发出嘶的一声,被灵光灼伤了。伏顺的眼睛亮了起来,道:“有效果!”
赵大海也十分兴奋,道:“太好了,二师兄果然厉害!”
段星河道:“都待在这里面别出去。”
那帮伥鬼进不来,却又不肯离去。渐渐地,白袍人越聚越多,金光外围到处都是白色的身影,大约有二三十个,颇有跟他们对峙的意思。夜色依然浓重,段星河等人虽然身处金光之中,被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充满了压迫感。
伏顺不满道:“它们怎么还不走,围这儿干什么,看猴呢?”
赵大海道:“别理他们,天亮就好了。”
墨墨也有点害怕,发出了咕咕的声音。李玉真把它抱在怀里,道:“没事,只要不出去,它们不敢进来的。”
众人站的累了,有的干脆坐下了,有的蹲着,撑一撑就过去了。没想到等了片刻,又有十来个白袍人赶了过来。这回这几个伥鬼好像跟之前的那些乌合之众不同,带头的那人一走过来,所有的伥鬼就都像流水一般向左右分开,对他十分恭敬。
带头的伥鬼看着金色穹光中的众人,白色的面具映着青惨的月光,显得诡异而又可怖。它微微歪过头,态度里充满了玩味,就像看着一群被困在陷阱里的猎物,考虑着该从何处下手。
那大伥抬起手,衣袖中生出了一道黑色的灵光,如墨痕一般丝丝缕缕渗透进金色的穹顶。步云邪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受到了邪气的侵扰,难以维持下去了。
其他人十分焦急,眼看着黑色的邪气一点点吞噬了金色的灵光,却又帮不上忙。轰地一声,金色的保护罩如同琉璃一般碎裂开来。
“唔!”
步云邪的心神受到了冲击,倒退一步捂住了心口。大家都有些慌了,下意识看段星河,希望大师兄能想个法子。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篝火不住跳动。段星河的目光瞥在地上,注意到那些白袍人中有些有影子,有些没有。
也就是说,这些人中有些是李玉真所说的伥鬼,有些则是披上白袍伪装成伥鬼的活人。站在最前面的白袍人的影子清晰可见,这个带头的大伥便是个修为高深的活人。
其他伥鬼的面具上只有一张大嘴,带头的大伥额心还有一道红色的竖线。那人一挥手,其他白袍人便朝这边逼近过来。
伥鬼们一言不发,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战栗的气息。众人感觉大事不妙,背靠背聚在一起。伏顺低声道:“哥,怎么办啊。”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道:“还能怎么办,打呗。”
一个白袍伥鬼抬起枯瘦的双手,扭曲着身子,跌跌撞撞地朝他们抓了过来。李玉真手中凝结着浅蓝色的灵光,重重一掌拍出去。那人被灵力灼伤,发出了一声嚎叫,白袍下的身躯化成了一道黑色的流沙,散落在地上。
“嗷嗷嗷嗷嗷嗷——”
周围的白袍人纷纷扑了上来,放声嚎叫着,伸着黑色的指甲来抓他们。赵大海从行囊里找出一口大铁锅,像盾牌一样举在身前,大吼一声朝它们撞了过去。他个头大,浑身都是肌肉,使起蛮力来这些家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伥鬼们冷不防被他撞得东倒西歪,摔了一地。段星河和伏顺提着剑,趁此机会横劈竖砍。有的白袍人被砍到了要害,便倒在地上化作一捧飞灰。
步云邪方才维持法阵有些疲惫,李玉真护在他身前,用灵力画出一道符咒,向前一拍,喝道:“妖魔邪祟,退——”
灵光像流水一样,旋转着绞住了几个白袍人。水流像漩涡一样越转越急,哗地一声把它们绞成了流沙。
步云邪正在凝神调息,忽然感觉身后一阵阴风袭来。墨墨扑着翅膀俯冲过去,一个头槌把偷袭他的伥鬼撞得倒在了地上。那伥鬼的指甲又尖又长,还带着尸毒,要是被抓中了可不得了。步云邪松了口气,道:“好孩子,多谢你了。”
段星河提着剑,砍倒了几个伥鬼。有的被砍中了便即消失,有的却会流血。看来对面确实不光有鬼,还有不少修邪道的人,这些伥鬼都是受他们驱策的。
段星河厉声道:“你们到底谁什么人,为什么要跟我们为难?”
被使役的伥鬼摇摇晃晃的,理解不了他的话。有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一人道:“咱们出来夜巡,遇上了什么就杀什么。黑夜是属于夜尊和他的子民的,你们都是他老人家赐下的猎物,还挣扎什么。”
段星河道:“什么夜尊?”
眉心一抹红的那人道:“别跟他们废话了,赶紧拿下,把他们的修为吸干净!”
那声音有些苍老,显然是有些年纪了。他提起了血淋淋的长剑,眼里透着冰冷的寒意,重重地挥了过来。段星河提剑招架,两人的兵刃撞在一起,发出了铿锵的声音。他还有力气,赵大海和伏顺打了这一阵子,已经筋疲力尽了。伏顺身上被砍了一刀,赵大海的脸上和身上也有好几道爪子的抓痕,那口大锅掉在了身边。
步云邪和李玉真的法力也耗尽了,感觉大事不妙。墨墨发出了咕咕的声音,李玉真抱紧了它,道:“别怕,大家都在这儿,要死也死在一起。”
段星河跟那人斗了数十合,一直被压着打,心中十分恼火。他才初出茅庐,对方却不知道修了多少年了,差距实在太大。那些白袍人也不急着杀他们,只在一旁冷冷地瞧着。猎物临死前的绝望越强烈,滋养伥鬼的力量就越大。
段星河身上被斩了好几剑,淌出来的血把衣裳都浸湿了,伤口疼得厉害。他咬紧了牙关,握着剑的手却微微发抖,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他们不行啦!”
对面的人嘲讽地笑了起来,一张张惨白的面具在火光中摇晃着。一人怪声怪气地道:“一帮小兔崽子,就这点本事,还想顽抗。”
一股怒火在段星河的胸膛里灼烧,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我要保护兄弟们,还要把小雨找回来。我要把大家好好地带回去,师娘、步家寨子的人还在等着我们。
他握紧了剑,眼前仿佛浮现起了那条大蛇的身影,喃喃道:“不管你要什么代价……给我力量,我需要力量——”
额红人提起了剑,朝他的脖颈斩了过来。与此同时,灼热的疼痛从心口冲了出来,瞬间蔓延了全身。段星河体内骤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如同一条怒龙,咆哮着向前奔腾而去。额红人手中的剑被那股力量震开了,白色的衣袍不住翻飞,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诧异地看着他。
“你这小鬼……都要死了,哪来的力量!”
段星河抓起剑,眼神狠厉,接二连三地朝那人砍过去,兵刃在黑夜中撞击出耀眼的火花。此时的情势调转,段星河的力气陡然增长了数倍,步步紧逼,每一剑仿佛都有千钧的力气,将那人打的节节败退。
段星河一剑重重地砍下来,速度既快又狠。那额红人躲闪不及,左臂被他斩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了下来。
其他人顿时哗然,没想到这后生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伤得了他们的头领。一人吼道:“一起上!”
一群白袍人提着刀剑一拥而上,步云邪等人休息了这一阵子,恢复了些体力,跟那群伥鬼打了起来。树林里黑黢黢的,不时有人惨呼着倒下去。墨墨用力地扑着翅膀,挡着那些人的眼睛,用爪子撕扯他们头上的面具。
步云邪趁着灵兽给他们捣乱,手中生出一道金光,打倒了几个伥鬼。伏顺抄起一块石头,随手一拍前头一个白袍人的肩膀,道:“喂,这是你掉的么?”
那人回过头,伏顺举起石头迎面一砸,哐地一下子把那伥鬼拍成了一把飞灰。他心中得意,论起投机取巧他可是祖宗,结果没走两步就在人群中绊了一跤。一人提着剑气势汹汹地砍过来,伏顺吓得连忙捂住了脑袋,喊道:“救命!”
赵大海扛着大锅冲过来,喊道:“我来了!”
铛的一声,那人一剑砍在了锅上。厚厚的生铁锅被砍了个缺口,依然十分结实。赵大海举起锅往前奋力一冲,撞倒了好几个伥鬼。
李玉真趁机使出法咒,一大股流水旋转着绞住了伥鬼,哗地一声把它们绞成了飞灰。
段星河跟那额红人打了片刻,身体被那股力量涨的生疼,肉/体仿佛随时会四分五裂。那股力量太强大了,不但对方不是他的对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承受。
必须速战速决——
他看准了时机,一剑朝那人脸上斩过去。额红人躲闪的迟了半步,炽烈的剑气把面具斜斜斩成了两半,叮的一声落了下去。
那人一诧,仿佛见不得光似的,连忙抬起衣袖挡住了脸。
带头的一慌,其他人都害怕起来,甚至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伥鬼,也对他强大的力量产生了反应,纷纷向后退去。
视线里的东西一阵阵扭曲着,段星河喘着气,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煞气。汗水淌下来,青筋和血管暴起,红色的血丝从胸口向四周蔓延,蜘蛛网一般延伸到了他的脖颈上。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咆哮道:“给我滚——”
那些白袍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这青年的力量来的太过古怪,势如排山倒海一般,无人能挡。额红人意识到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后退了几步,摆手道:“撤!”
其他人听从他的吩咐,纷纷逃了。剩下一些没有影子的伥鬼,仍然立在原地,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仿佛陶醉在那股强大的煞气之中。段星河怒道:“你们怎么不走?”
他一发话,那些伥鬼顿时匍匐在地上,就像忠诚的奴仆一样,等候他的吩咐。步云邪诧异道:“它们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真想了想,道:“这些伥鬼拜服绝对的力量,可能它们觉得段兄身上的煞气很厉害吧。”
伏顺嫌弃道:“谁要它们崇拜,怪吓人的。”
段星河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一会儿煞气散去,这些妖魔鬼怪就要反水。他叱道:“滚!”
那帮伥鬼十分听话,立时化作一缕缕白雾,消失在他们眼前了。
终于滚了——
段星河的胸口疼得厉害,从刚才就在强撑着,好不容易等到那帮人消失,身上的劲儿一松,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围了上去,纷纷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段星河胸前的衣裳都被涨破了,一个红色的印记从心脏向四周延伸,煞气便是从这印记中爆发出来的。步云邪伸手一碰,一股强烈的煞气顺着指尖窜进了他的体内,极其霸道强悍。步云邪像是被雷击了一般,顿时缩回了手指。
这么强烈的痛苦,自己碰一下都受不了,他是怎么承受住的?
先前他在采石场遇到危险时,这个印记便爆发出了极强的力量。它虽然救了他两次,这么强烈的煞气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段星河蜷着身体不住打滚,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发出了痛苦的低吼。
“啊啊啊——好疼……啊啊啊啊啊——”
步云邪顾不上别的,凝聚了全身的灵力按在他胸口的印记上,想把这股煞气压制住。灼热的痛感从手心传来,就像一根烧红的钉子,被铁榔头一下又一下地敲进来。
“嗡——”
步云邪眼前的视线猛地扭曲了一下,感觉到那股力量在抵抗自己。他咬紧了牙关,把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渐渐唤起了他体内的正气。两股力量合力,终于把那股灼热的煞气压制住了。
其他人在旁边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段星河的脸色由红转白,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已经昏睡过去了。步云邪长长吐出一口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李玉真关切道:“怎么样?”
“情况不太好,”步云邪道,“他体内有一股煞气,我暂且压制住了。”
东方渐渐发白,阴气消散,暂时不必担心那帮白袍人再回来了。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太多了,大家都十分疲惫。李玉真道:“赶紧回去歇着吧,好好养几天再说。”
赵大海扛起了段星河,伏顺收拾起了行李,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李玉真背着行囊,和步云邪互相搀扶着,一起往回走去。
天亮时分,众人灰头土脸地回了长生观。观里的道士们已经做完了早课,小道童扫着地,被他们的模样吓了一跳,道:“哎呀,这是怎么啦?”
步云邪道:“在外头遇到了点意外,我师兄受了伤。劳烦小兄弟给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
小道童道:“昨天就准备好了,你们一晚上没回来,师父还担心的不得了,想出去找你们呢。”
他带着众人往后院走去,穿过一个月洞门,是一个待客的小院子,三面都是厢房。
小道童带他们进了屋,片刻又送了些素包子和茶水过来。众人十分感激,道:“多谢你啦。”
小道童道:“不用客气,师父说修行之人要以慈悲为怀。你们好好休息,缺什么只管跟我说。”
赵大海一路把段星河扛回来太累,此时已经困得不行了,他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嘴里含着半个包子就睡着了。伏顺跟他靠着头,两个人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本来就够心烦的了,他们还在这里不消停。步云邪使出一道灵光,弹了伏顺的脑瓜一下,道:“别在这里闹人,去隔壁睡。”
那两人睁开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就打起瞌睡来了。两个人迷迷瞪瞪地去了隔壁,没过多久,低低的鼾声又响起来了。段星河躺在床上,印堂带着一股青气。步云邪道:“我照看他吧,你去休息。”
李玉真道:“你消耗的多,还是我来吧。”
步云邪摇了摇头,不看着他不放心,道:“我不困。”
李玉真知道他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段星河受了伤,他肯定担心。李玉真站起来道:“那我等会儿再来替你。”
桌子上有个竹编的果篮,墨墨已经钻了进去,跟几个苹果和橘子睡在了一起,长鼻子耷拉在篮子外面,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折腾了这么久,它也累坏了。
步云邪低头看着段星河,方才煞气爆发出来,将他的皮肤撕出了许多细小的血口。步云邪给他敷了金疮药,拿绷带把他身上的剑伤处理好了。段星河睡得极沉,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眉头却一直皱着。
他胸口的印记狰狞可怖,虺神自称这是它赐予被选中之人的祝福,实际上却与诅咒没什么区别。这个印记带给段星河强大的力量的同时,又在折磨着他,说不定什么时候,那股力量就会把他撕碎。
步云邪十分担忧,这事不能再拖了,得想办法把这个印记去掉才行。
屋里静悄悄的,步云邪守了他一阵子,眼皮直打架,便在靠窗的一张小榻上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段星河醒了过来,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下意识就去抓身边的剑,却摸了个空。
他的佩剑放在桌上,灰色的帐子垂在床边,这里是长生观,自己已经平安回来了。他暗中运气,感觉那股强烈的煞气已经平息了,身体上有些撕裂的伤口,大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
他微微一动,身上还是有些疼痛。步云邪躺在对面的榻上,睡得很沉。昨天夜里若不是他使金光咒拖延了一阵子,自己肯定会伤的更重。段星河悄然起身,拿了个毛毯过去,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在逍遥观里,其他师弟妹的年龄都跟他差着一截,只有步云邪和他差不多大。两个人小时候一起读书玩耍,如今长大了也互相依靠。前路茫茫,他们不知道还要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待多久,但只要有步云邪在,他的心里就踏实。
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长长的叶子垂下来,一朵白色的小花落在了步云邪的领子上。段星河轻轻地把花拿下来,步云邪若有所感,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
“你醒了,”步云邪坐了起来,“身上还疼么?”
段星河的神色平静,道:“我没事了,其他人呢?”
步云邪道:“都去休息了。别惦记别人了,你先把伤养好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轻轻地响了几声。段星河以为是伏顺他们,道:“进来吧。”
方白鹭推门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他的长徒和一名小道童。段星河有些意外,道:“方掌教,你怎么来了。”
方白鹭和气道:“我听说你们受伤了,想着这会儿应该歇好了,便带了些药过来。”
他从怀里拿出几瓶金疮药和一些补气的丹药,放在了桌上。段星河道:“多谢,我们已经没事了。”
方白鹭撩衣坐下,关切道:“发生了什么事?”
步云邪把昨天晚上遇见伥鬼的事说了,老道长的面色凝重,道:“唉,这事怪我……其实那些怪人以前也会在附近出没。老朽不想惊扰几位大人,想着也未必会碰到,就没提此事。没想到几位的运气不好,一出去就遇上了。老夫有错,该打、该打!”
段星河等人出门之前,他便说过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免得惊扰了玄武。众人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意识到他已经提醒了这些年轻人,夜里会有危险。
段星河道:“道长莫要自责,是我们自己耽搁了回来的时辰。”
他想了想,又道:“我听那些伥鬼说,它们的头领是夜尊,道长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方白鹭沉吟了片刻,道:“它们口中的夜尊应该就是夜游神。”
步云邪凑得近了一些,道:“道长能具体说说么?”
方白鹭的神色肃然,道:“虺神的座下有一双左膀右臂,一为日游神,一为夜游神。信奉夜游神的人认为黑夜是属于他们的,天一黑,他们就集结在一起,身穿白色长袍,驱役着伥鬼到处游荡掠夺,散布恐惧,名曰替夜游神夜巡。”
段星河道:“那是一个宗门么?”
方白鹭摇了摇头,道:“算是一个组织,神州大地上各处都有他们的踪迹,凡是信奉虺神的人都可以加入。”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若是如此,夜里在外行走还有可能碰上那些伥鬼。他道:“道长见过他们么?”
方白鹭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道:“我生活在此处多年,自然见过。”
段星河道:“道长修为高深,怎么没想过除去他们?”
方白鹭神色淡淡的,坦率道:“他们人太多,势力又大。老朽一把年纪了,不想惹这些麻烦。”
修真界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长生观势单力薄,方掌教想要明哲保身,也没有什么错。不过那些伥鬼常年在此处横行,着实让人恐慌,难怪这片山林都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这边正说着话,就听碧纱橱后头哇的一声。小道童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连声道:“师父、大师兄,有怪东西!”
方才小道童在旁边坐着无聊,见隔间有个果篮,便想拿过来。墨墨醒了过来,翘起长鼻子闻了闻他的手。小道童感觉手背上冰冰凉凉的,低头一看,发现里头有个黑乎乎的小怪兽,吓得一甩手扔了篮子,苹果橘子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墨墨也被他吓着了,扑着翅膀飞了起来,躲在了步云邪身后。
长徒吓了一跳,起身道:“这是什么?”
步云邪笑了,道:“这是我的灵兽,是一只灵貘,不咬人。”
小道童眨了眨眼,道:“啊……我听说过,这东西吃噩梦,是不是?”
步云邪道:“对,不光吃噩梦,给啥吃啥,好养活得很。”
长徒道:“那还不咬人?”
步云邪耐心道:“这是瑞兽,不吃活物的。”
墨墨感觉没有危险,飞到了步云邪的肩膀上,眼睛里透着股聪明劲儿。寻常修仙之人能找到的坐骑无非是仙鹤、白鹿之类的飞禽走兽,这几个年轻人却捡到了这么难得的祥瑞,从小养起的更加驯服听话,实在让人羡慕。
方白鹭端详了它片刻,微微一笑道:“这小家伙的灵力很强,好好养大了,以后能成大器。”
步云邪觉得就像自己的孩子被夸了似的,道:“多谢道长。”
方白鹭道:“好好休养一阵子吧,晚上千万别再出去了。”
段星河点了点头,方白鹭便带着弟子离开了。段星河感觉有些疲惫,又躺回了床上。他身上到处都是撕裂的伤口,区区筑基初期的肉身实在难以承受这么大的力量。他按了一下胸口,想起了黑暗中那条大蛇红幽幽的眼睛,心沉了下来。
明明不想再这样沉沦了,却还是又一次动用了它的力量。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头沉睡的野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吞噬掉自己。
步云邪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别再让它爆发出来了,这煞气你驾驭不了的。”
段星河闭上了眼,道:“我知道了。”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步云邪想着昨天遇险的事,心中烦闷,想去前头透一透气。庭院里松柏郁郁苍苍,他的神色里藏着忧虑。
几次煞气爆发都是在危难之际,他们其实别无选择。段星河不是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而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这么做的。他身为大师兄,有责任心也好,要面子也罢,一直都在尽力保护别人。他身上的新伤叠着旧伤,从来没抱怨过。可如今这个情形,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要熬不住了。
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步云邪治的,他不希望他这么辛苦。可这个世界的邪修太多了,更有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防不胜防,他们行走在外,连自保都很不容易。
步云邪吹了一阵子风,徘徊着一筹莫展。他抬手拢了一下石青色的披风,缓步往回走去。
此时的道士们都在做晚课,外面没什么人。他路过一间偏殿,里头供奉的神像已经褪色了,供桌上摆着一盘苹果,一盘橘子,两根大红蜡烛,黄铜香炉里插着线香,袅袅地飘散着檀香的气息。
天色黑沉沉的,他本来没怎么在意,经过门口时,忽然感到了一股阴沉的气息。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嚼着什么,黏黏的,软软的。那东西的味道好像很不错,吃的人咂着嘴,十分陶醉。
“咯吱,咯吱,咯吱。”
步云邪下意识回头一望,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供桌前,正在吞吃一截蜡烛。红色的蜡油从它嘴边淌了下来,它伸出又尖又长的舌头,贪婪地在嘴边转了一圈,把它舔了进去。
……是伥鬼!
可伥鬼怎么会出现在抓鬼的道观里,还这样大吃大嚼,也太嚣张了。
那情形太过可怖,步云邪生出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惧。那伥鬼觉察到大殿门口站着个人,看了过来。它的面目模糊,只有一张硕大的嘴咧到耳根。它缓缓地歪过了头,似乎在考虑这个人类有没有看见自己。
这只伥鬼的个头比一般的伥鬼更大,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邪气,一看就不好对付。步云邪只身一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淡定地转过身,沉默着走了。
他走在长廊上,四周回荡着他的脚步声,静的他发慌。夜风轻轻地撩着他的发丝,灌进他的衣领里,冰冷的寒意浸透他的每一寸肌肤。步云邪不确定那只大伥有没有跟来,暗自祈祷它离自己越远越好。
“喂——”
幽幽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在叹息,又像是风声。
步云邪听见了那个声音,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头。
“啪嗒,啪嗒,啪嗒。”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它跟上来了,与他寸步不离。像这种恶鬼跟狼一样,常在夜里对行人呼喊拍肩。人的肩上有三把火,能驱散妖魔鬼怪。若是被扑灭了肩上的火,再一回头,便是一口被咬断喉咙的下场。
他有些后悔没把墨墨带出来,至少它能陪一陪自己,现在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长廊上,实在有些顶不住。
“明天给它煮点牛肉干……它好像很喜欢吃苹果,给它买一点带上。”
大伥轻轻地对着他的脖子吹气,那股寒意让人毛骨悚然。步云邪想着儿子毛茸茸的手感,热乎乎的小肚皮,尽量转移注意力,心里却清楚,绝对不能回头。
到了屋前,几盏大红灯笼在庭院里亮着。那股阴邪之气畏惧光明,悄然消失了。步云邪感觉那家伙终于离开了,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贴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了。
步云邪快步进了屋,在门上贴了一张镇宅符,总算安全了。他坐在床边,还心有余悸。这么清净的道观里,居然有伥鬼肆意出没,简直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不知天高地厚。
步云邪打算明天就把这件事告诉方白鹭,让他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弄出去。
他受了大伥的惊吓,一直没睡踏实。到了后半夜,他听见外头有些动静,窸窸窣窣的仿佛是人的脚步声,很快就走远了。马上就要到寅时了,也许是这里的弟子起床做早课了。
步云邪左右睡不着,便穿衣起了床,想出去瞧瞧。今天是十六,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夜空中,比昨天还要圆。微风吹过庭院,松柏轻轻摆动,透着一股清静祥和的气息。
长生观的掌教德高望重,待人亲切慈和。门下的弟子也都是些虔诚修道之人,踩死一条蜈蚣都要忏悔许久。这里看起来是一片修行的净土,但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总有些怪异。
若是一定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一种刻意的感觉。过度的慈爱与善良,小心翼翼的,好像在遮掩什么似的。
庭院深处亮着红幽幽的灯光,那座大殿外本来一直挂着一把锁,此时却大开着。步云邪悄然走了过去,躲在附近的松柏丛中。大殿里聚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看清了里头的情形,像猛地挨了一记重锤,登时睁大了眼。
一群身穿白色衣袍的人跪在高大的老君像前,他们的身上沾满了血,手上也沾着血迹,却一个个双手合十,向着面前的神像祈祷。
“弟子有罪,我杀了个路过的车夫,抢走了他的盘缠和货物,还吸取了他的魂魄做伥鬼。求祖师原谅弟子,弟子诚心忏悔……”
火光微微跳动,他身边又有人道:“弟子杀了个七十岁的老人,见他的小孙子在一旁啼哭,心烦起来也一并摔死了。弟子心中实在愧疚,求祖师原谅。”
又一人泪流满面,道:“弟子杀了个修道之人,夺走了他的内丹。我没有踏实修行,却走了捷径,实在罪孽深重。”
大殿中足足跪着十五六个白袍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浑身发着抖、流着泪,不住向面前的神像磕头。
不断有身穿白袍的人从外面回来,摘下脸上的面具,扔下带着血的兵刃,跪在神像前忏悔。看这些人的打扮,正是昨天夜里在树林里袭击他们的那群伥鬼。方才的脚步声,便是他们从外头回来的声音。
步云邪明白了,这里的道士一入了夜便披上白袍,出去行凶掠夺,杀了人就回来忏悔。最初那天他们看到的那人,恐怕也不是为了踩死蜈蚣而后悔,而是在忏悔自己害了活人的性命。等忏悔完了,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了罪孽,便又加入夜巡的队伍,继续杀戮无辜之人。
那庄严大殿中,喁喁传来的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恶魔的低语。
月光流转着,映亮了那座庄严的神像。步云邪忽然注意到,在神像的背面,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蛇尾。他的心猛地一跳,这些神像的背后,居然隐藏着一具硕大的虺神像。
投身于暗夜之中,为邪神掠夺杀戮,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信仰。
步云邪远远地看着那些白色的身影,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本来以为长生观是难得的一方净土,没想到自己就落在了贼窝里,还以为他们都是大慈大悲之人。
这些秘密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步云邪清楚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可他的身体被强烈的恐惧慑住了,一时间竟无法动弹。
他一紧张,气息就浊了。跪在最前方的白袍人若有所感,回过头来,看向了他藏身的树丛。
步云邪极力收敛自己的气息,一动也不敢动。
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他的面容苍老,神色里带着一股阴鸷的戾气,与平日里的慈眉善目迥然不同——却是这里的掌教方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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