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玉站在殿外遥望着殿上的皇帝，看着那破晓时分的金色光芒远远地照亮这殿堂，那张熟悉的脸，那种冷漠又带着一点不耐烦的神情，让她又有了一种真实的虚幻感。

这不是她第一次跪皇帝了，她好几次单独面圣，跪下过，说过恭维奉承的话，一直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为了自己的前途，忍一忍是应该的，然而此刻的她，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抗拒。

原本她以为，当所有人都在跪时，她应该会跪得比别人更没有心理障碍，毕竟人总是能在从众这件事上获得一些安全感。

可奇怪地是，当文武百官们整整齐齐地跪了一片，无论是皇帝不可能看见的末尾从九品，还是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正一品，都在跪时，灵玉一瞬间感到了毛骨悚然。

大殿上坐着的那个人，他是谁？！

他怎么那么像一个神！

就算是位极人臣，也要跪着，就算是修道者，除了天师，也都要跪。

而且就算是天师，那种不跪，又何尝不是来源于皇权的豁免？

这就是这个世界修道界的真实。

也许所有修士，都在卧薪尝胆，他们在等着，等着天变。

而皇帝也在等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许也期待着让世俗的皇朝重现神朝的荣光。

他们具体在等什么？

也许在等我。

灵玉知道这个答案，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她那样焦虑、浮躁、急迫。

但除了她以外的人，好像都不急，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已经等了太久，他们知道等待的意义。

朔望朝确实只是礼仪性的朝会，让大家见一见天颜，然后就散了，并不会议事。

散朝后，灵玉还是想去和舅父打声招呼，然而他只是微不可查地冲她摇了摇头。

灵玉只得止步，回府换了平时的官袍，然后往中城兵马司走去。

这一段路对于灵玉来说并不远，且路上也很干净，她有时候会做马车，有时候也会走走。

沿路的人大多已经习惯了她会出现这件事，不会把她当成什么格外新奇的存在。

但偶尔，也会有一些消息不那么灵通或者不太细心的人会露出诧异的神色，然后很快在身边人的解释中恍然。

更罕见但也发生过的事是，有人会在自以为离得远的地方说她的坏话，或者编排她，这无法让她生气，只能让她尴尬。

比如现在——

“听说她刚进中城兵马司就出了许多事，一下子死了好多人，沟渠的清理也在耽误，甚至还得罪了右佥都御史，这衙门一直都挺清净的，倒是她一去就出了事。修道者大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更兼是个幼童，不知道还要坏多少事。”

“我倒不这么认为，这些事本就是要发生的，只是恰巧她不走运罢了。兵马司一直都事多，也容易出岔子，中城兵马司好些但有限，不然那几个指挥也不至于一直不得升迁。”

“若是按照你这个说法，她是自己气运好，但会夺了别人的气运，从她出生就是大雪灾，她得了陛下赐名，曲阳侯就不再被陛下重用，她到兵马司当了官，兵马司就开始出事故……你说她会不会是个灾星？”

灵玉听到这些话，没有产生什么情绪，只有一个念头——有人打算开始针对她。

“二位大人背后议论人，可实在非君子所为，不如我请二位去茶楼小坐片刻，让二位大人当着我的面，好好说说我又什么不是，让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原本走在两人前面很远处渐渐消失的灵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两人背后，将两人吓了一跳，可真看见她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又想到刚才自己所说的话，讷讷不敢言。

“听说德源楼的饭菜不错，一点儿不比聚宝楼的差啊，咱们几个中午去吃点儿？”

中城兵马司，几个副指挥齐齐发现他们的指挥不在，便凑巧聚在一起，商量着中午聚一聚。

“雷巡尉，一起？”韩振平看见雷勇也过来，伸手招呼道。

雷勇有些受宠若惊，也应和着。

屋里的方平听着屋外几个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小声道：“果然啊，就算是雷大人，也不会想着华指挥，毕竟她还是……”

“还请华指挥不要为难下官。”

当对方一脸苦涩地向她拱手时，她就知道自己再也问不出什么。

这两人中竟有一人是司天监主簿，对于灵玉的事很是了解，眼下颇为忐忑，也顾不上面子赔礼道歉。

另一人是光禄寺监事，和灵玉没什么交集，则要从容得多，表达了背后说人的歉意过后就直说只是听说，流言蜚语而已，不足为信，希望灵玉不要计较。

“我记住二位了。”灵玉对他们这样说着，然后转身离开。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各自散去。

灵玉自然是不悦，但也快速回到兵马司里处置事务。

当她还在回去的路上时，雷勇就又到她的公房外等着了。

“雷巡尉，你怎么把林相家的狸奴抱来了？”方平惊得站了起来。

“他们家又丢了狸奴？”

“不是，咱们衙门都忙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去帮人找狸奴，你真是……”

灵玉不在，方平总得上去招呼这些大人们，通常来讲他都很客气，毕竟自己只是个小吏而已，但有时候他是真的忍不住。

此刻他就瞪大了眼睛看着雷勇。

“这不是林相家养的那只，是林府管事推荐我从一个贩子手里买的。”雷勇答道。

“什么意思，你买的，还要林府管事推荐，不对，你拿到这里来是……总不能是送给华指挥的吧？”方平的神色很是狐疑。

送猫是几个意思，逗孩子玩儿？

“我发现我们衙门里有老鼠。”雷勇解释。

“喵～”这猫儿似乎是在附和着。

“这……”

灵玉回到衙门后，看到的就是高大魁梧雷勇又手捧一只小猫站在那里。

她承认这种反差萌还挺有意思，但一想到公房里的各种文书，想到小猫的尖牙利爪，她倒是有信心能反应过来不让猫捣乱，但她对方平和秦书吏没信心。

于是灵玉解释了一番自己不接受衙门里养猫的理由。

“至于老鼠，整点儿砒霜弄死吧。”

雷勇沉默点头。

“对了，你说这是林相府上的管事介绍买的，你现在和他很熟吗？”

“只是才相识，说不上熟，不过偶然间倒确实听到过一些消息。”

很明显，雷勇知道她想听什么。

“听说林相的小女儿，一次偶然出游，碰上三皇子，一见倾心。”雷勇用平静厚实可靠的声音说出了一件八卦事情。

“当真？”灵玉听得目瞪口呆。

“只是流言。”雷勇还是很实诚。

沉默半晌，灵玉才道：“流言就不要瞎传了，毕竟关乎人家林相小女儿的名声。”

方平在一旁缩了缩脖子，想着自己嘴巴还是得严实些。

不是在乎林相，人家那种大人物和他能扯上什么关系，只是想到华指挥毕竟是个女儿家，想必很厌恶这种流言。

但灵玉却是在想：将来有人查流言的源头可别查到我身上。

牵扯到皇家的事，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雷勇走后，几个副指挥都来找过她，说了一些事，然后正常离开。

方平看着他们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没有一个和华指挥提到中午去德源楼的事，心里也是为这位小大人感到悲哀。

纠结了一会儿，他还是打算把众人打算去德源楼的事告诉华指挥，毕竟，去酒楼就多免不了喝酒，可以让华指挥抓这件事训斥他们一番。

于是他抬头试探着问：“大人今日中午打算去何处用午膳？”

灵玉想了想道：“德源楼吧，最近挺火的。”

心里则是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去看看橘香也好，真的好久没看见她了。

方平愣住，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灵玉见他这模样，好奇问道：“怎么，德源楼有什么问题？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它不是……呃，占了聚宝楼出事的便宜么，我以为大人会……”方平感到被质问，一紧张就开始胡乱解释，其实他就算说出来也无关紧要。

“聚宝楼又不是咱们的了，管他，况且那地方听说要改别的生意了。”灵玉毫不在意地出了门。

方平缓了好一会儿，才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直说，就算小华指挥知道了生气也就是这一会儿，等她生气了再回来……

余桑很开心。

她一见到灵玉，就觉得自己又变回了橘香。

那段日子说起来是为奴婢，但也是人生中最青春最快活的日子，不比现在的忙碌与疲惫。

余桑本想亲自下厨给灵玉做一桌子菜，可灵玉只是想拉着她说一会儿话，让厨子随便弄几个菜来就是。

余桑的丈夫行礼过后便关上门，不再打扰这曾经的主仆二人。

灵玉没有仔细问过余桑的婚姻，过得好不好都写在脸上。

两人叙话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有人高呼什么，意义不明，很明显是喝多了在鬼哭狼嚎。

余桑脸上有些歉意：“惊扰了姑娘，真是该死！”

灵玉脸上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惊扰了你们的生意，真是该死！”

余桑还想说什么，灵玉就站起身来，说这和他们无关，径直走出去敲开了隔壁的门。

“菜不是上齐了么？”

“估计是店家想来和咱们打个招呼。”

“是该打个招呼，咱们这大中午的来这里，可不好说出去……怎么是你！”

这人一声惊呼，引来屋里众人注目。

灵玉关上了房门，防止门里的人惊扰了门外的人。

“我来迟了，自罚三杯。”

灵玉径直坐下，找了个空杯子从茶壶里倒了茶，一连喝了三杯。

众人都是多少有些紧张，这空气中弥漫的酒气……不管怎么说，他们这是被抓住了，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

在场之人中大概只有韩振平比较放松，这件事他没有刻意隐瞒过，那么多人都知道，他也觉得灵玉有可能会来。

“不知诸位对沟渠这两条人命的案子有什么看法，还有徐大人，以及工部……刘大人，我今日好像看见你和大伙儿分开的功夫，和那位新上任的工科给事中聊了两句，该是知道了些，说说吧。”灵玉说着，还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仿佛真的只是饭桌上闲聊。

刘沐澄大概是在场众人中心情最沉重的一个，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只是兵马司的一员，和工部那些人没有什么关系。

不是有什么人刻意隐瞒他什么，只是没有人愿意告诉他罢了，这比事件本身更令他难受。

“他是我的同年，好心提醒我，说这次不要牵扯太深。”刘沐澄的嗓音有些嘶哑，说完之后也不再顾忌什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灵玉眉头皱起，她再一次感觉，这件事好像和她有关。

吕粱的神色似乎也变得有些难看：“案子完全没有头绪，顺天府觉得是影卫杀人。”

这两天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丁麟也给出了一个消息：“最近市面上很多在传，说华指挥被推到兵马司指挥的位置，是曲阳侯府想借机从商人那里收刮钱财。”

灵玉点点头，看向雷勇。

雷勇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道：“我在巡查时，听一些清理沟渠的衙役议论，说这排水沟渠牵扯了什么阴阳风水五行阵法，很是污秽邪门。”

最后是韩振平，他笑道：“你要倒霉了，但这是你自己选的。

灵玉深吸一口气，放下筷子，双眸直直地与韩振平对视着：“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够清楚了。”他摇头。

“我都不知道是谁在针对我，为什么，他们会做什么？”灵玉对韩振平这种欠揍的语气很是不耐。

韩振平也拿过酒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反正不是陛下在针对你，其他的，我也不能有过多牵扯，不然好日子就到头喽。

“你要不要也来一杯，虽然年岁小，但你是修道者。”他邀请道。

灵玉的竭力保持着脑海的清明，心中却升起一团怒火，不知往何处发泄。

她闻着空气中的酒气混杂着一群男人身上的汗臭，赶紧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驱散这一切。

她背对着众人，反而又听到了身后传来一个个声音。

“华大人啊，您本来可以过的很好，何必非要如此？”

“辞官吧，说不定还能免灾。”

“大人武力超群，可这是京城，英雄无用武之地，若是有机会，大人还是去那修道者的福地修行去吧。”

“修士就是该修行的，来当什么官……”

灵玉猛然关上窗户，格外了外面的全部声音，屋里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你们都在船上，谁也别想下去。”

修文说明！注意！由于修文中间增加了一些剧情，为了保证每章大概三千字，整体往后挪动，导致4.11多出来8个章节，但这些不是剧情更新！哪些章节增加了剧情，我会后续标注出来，也会在后续的作者说简单介绍一下被修改的内容，方便不愿意回去看的读者了解。 大修告一段落，后续连载期间应该不会再有这种大修了，会正常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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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风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