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灵玉在柳姐姐连带着曲阳侯府和她自己中间选一个，她毫无疑问会选自己。

不说他们在她这里还没有那么重的分量，就算是分量足够重，她也认为只要她在，筹码就在，总会有机会。

可惜她没有这个选择的权力。

在皇帝居高临下为她正官帽的那一瞬间，她真的有一种伸手把官帽摘下来的冲动。

灵玉出了养元殿以后，并没能直接出宫，因为皇帝告诉她，五公主很想念她，让她去陪一陪五公主。

她表达了拒绝，毕竟也是公务在身，但皇帝坚持说她没什么可以做的，剩下的一切与她无关，就算没了她，中城兵马司也照样运转。

今天京城里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昨日上疏弹劾的灵玉的御史们都被砸了臭鸡蛋，一个没落下。

砸人的几个孩子中最显眼的那个，就是云尚书的孙子。

韩府后院，韩曜拍了拍云尚书孙子的肩膀，满意道：

“干得不错。”

被拍肩膀的孩子露出了一脸开心的笑容，他终于重新得到了认可。

韩曜带着一群小孩子到处乱窜，往官员身上砸臭鸡蛋，理论上来讲，是一种严重扰乱秩序的行为。

嗯，这也归兵马司管。

所以兵马司指挥被留在宫里，导致兵马司难以正常运转，惹是生非的纨绔们得不到制止，也是非常合理的事。

反正韩副指挥觉得合理。

宫里没有穿出灵玉被下狱或者免官的消息，他提着的心还是放下了些许。

而这时，吕粱见灵玉不在，也只能来找韩振平。

如果是其他的事，找韩振平可能比找灵玉更加放心，但这件事，更明显更适合找灵玉，可偏偏灵玉又被叫进了宫里。

“你是说顺天府找到的证据都是伪造的，影卫打算把杀人的罪名都推给曲阳侯府那个姓柳的姑娘？”

“确实如此。”

“而且根据手下一些人的推测，那几个人，可能都是北原来的细作。”

“你说什么？当真？”

韩振平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思考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又像是更困惑了，最后还是摇摇头道：

“修道界的事，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暂时不要上报刑部和大理寺。”

吕粱想到自己做的一切可能都是无用功，但也只是苦笑着，也许他早就习惯了，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王大人……”太子妃面对这个曾经的管教嬷嬷、现在的太子府影卫首领，感到五味杂陈。

王宜春整了整自己身上这一身玄色官袍，苍老的脸上竟难得露出了笑容，略微佝偻的身躯也挺直了不少：

“影卫首领，也是称呼指挥吧，是几品？”

“是正四品。”太子妃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

“好！好！好！”这位王指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太子妃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位王指挥一生未婚，无儿无女，眼下所求的，大概也只是让那位因为她而散尽家财的贵人后代能够过得更好一些。

然而对面人却并不完全这么想，这次的事可能会是去单纯顶包，但也有可能，这是一个机遇。

既然有机会再一次站到朝堂上，并且是以修道者的一个头领身份，而非纯粹的普通官身，她认为自己能做的，比上一次会多的多。

她只是老了，她还没有死，她的心脏还跳动着，她的身体还能对稀薄的灵气有着微弱的感应，她应当还能再做些什么。

御花园的池塘边，灵玉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五公主钓鱼。

“你怎么喜欢上了钓鱼？”灵玉好奇。

“父皇说的，要修身养性，我觉得钓鱼比其他的方法有意思。”五公主解释。

“钓鱼也不需要我来陪着吧？”

“我没让你来啊？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

五公主诧异地看着灵玉，见到灵玉那一脸惊愕的表情，立刻佯怒道：

“好啊，原来你不是来陪我的？你是不是出了宫了，当了官了，就再也没有想起过我？留我在宫里一个人？”

灵玉则指着她的鱼竿道：“公主啊，修身养性！修身养性！”

“修养个鬼！我今年才十一，我才不要嫁人，我才不要当什么贤淑的媳妇！”五公主一把将钓竿扔到了池塘里。

灵玉听到她的话，站起身来，看着宫人下水去捞鱼竿，脑海里只蹦出来一个问题：

这么多鱼，五公主是怎么做到一条都钓不到的？

但她嘴上的反应倒是比脑子快：“你的公主府才刚刚搭了地基，还有好几年呢，陛下不过是不想你太顽皮罢了。”

五公主听完这话，一把上前抱住她，轻轻抽噎着：“我哪里顽皮了？我只是不想离开父皇。现在父皇越来越忙，嫂嫂和太子搬出宫去，你也早早离开宫里，老七说我是女孩儿不想再和我玩儿……我也什么都没干，因为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越是惹是生非，就越是让父皇疏远，毕竟父皇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

灵玉一时间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双手轻轻抱住对方，缓缓拍打着她的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五公主比她大好几岁，但个头只略微高她一些，她们像是同龄的姐妹，并且在为同一个长辈而困扰着。

“陛下可能真的只是太忙了，他还是很爱护你的，你受到的关爱一直比其他皇子公主要多……”灵玉继续轻生安慰着。

听了这话，五公主抱她抱得更紧，然后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我记得你还告诉过我，一个人究竟如何，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父皇总说，我们是皇后的孩子，我们应该比其他妃嫔的孩子做得更好……

“但三哥都十七了，父皇至今都没有给他婚配，更是绝口不提将来出宫的事。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想换掉我哥？”

五公主的声音轻柔而娇软，但听在灵玉耳中却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片刻后，她轻轻地推开五公主，拿起对方刚才丢下的鱼竿，递到五公主手上：

“再试一试吧，你看这满池塘都是鱼，你稍有些耐心，随便一钓，就能钓上来……

“因为这些鱼，本就是特意为了你准备的，何必忧心呢？”

“你是说，我要有耐心，该是我们几个的，早晚都会属于我们？”五公主若有所思地说。

“你在想什么，我是说你太菜了，放到外面肯定天天空军！”

……

灵玉赶在宫门关闭前离开了皇宫，她不想在这里面过夜。

哪怕五公主的宫殿里依旧还保留着为她准备的东西，没人会对她就在宫里过夜有意见。

她习惯皇宫，不代表她适应和喜欢，她只是努力让自己不会表现出抗拒。

更何况，她现在是外臣了。

侯府的马车接到她，载着她摇摇晃晃地回府。

虽然马车比她的腿脚要慢得多，再好的马车也免不了颠簸不适，但灵玉喜欢在马车里闭着眼睛休息，这让她感觉清净。

甚至家里的书房都给不了她这种，在这封闭空间里的片刻安宁，也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五公主和她是不一样的，她们只是因为同一个人而苦恼，但苦恼的原因完全不同。

太子和皇帝的关系，才是五公主困扰的根源所在，这一点公主自己也很清楚，她只是感到太过于无力。

毕竟皇贵妃掌管着后宫，哪怕所有人都相信皇贵妃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她自己也不会信。

而灵玉自己的事，她也慢慢回过味来。

回想上一次皇帝对她的敲打，结合起来看，似乎还是一种教育。

皇帝在告诉她，既然你不想嫁人，想靠着修道者的身份当官，那你就该知道，这一切是谁给你的。

你不想要“父”，不想要“夫”，那都可以，虽然有最好，但不想要也可以商量，因为你是特别的，但你不能把“君”不放在眼里，而且你也享受着君父的恩赐不是吗？

灵玉有些惶恐，她不知道朝会那天，她的眼神是否表现出不寻常并且被官员们看到。

她怎么敢不敬畏皇帝呢？

从前是拿皇帝当长辈，现在是当领导，态度一直很端正。

难道一定要把皇帝当成神明一样膜拜才算敬畏？

如果她只是被皇帝操控的存在，一切都是被皇帝安排好的，那她又怎么可能承接天道赋予她的命运？

灵玉没有过分困扰于今天的一切，毕竟她算是旷了一天工，想必兵马司里的案头上又要多出不少公文。

无论发生什么惊天大事，只要想着生活还在继续，那么一切都会显得寻常。

正当灵玉打算让人吹灭蜡烛的时候，柳姐姐终于还是来找了她。

她都快要以为柳姐姐不会来了，毕竟只要她不失眠，作息就和柳姐姐完全不同。

“你说，如果‘影’被照在了光里，那他们是否还是‘影’？”

柳姐姐坐在屋檐上，背对着月亮，看着自己的影子，轻声问。

灵玉则有些困了，并不想继续绕来绕去：“放心，你不在太子府对外公布的影卫人中。”

柳姐姐摇摇头：“我知道……但，太多人知道我了，兵马司，顺天府，刑部，大理寺……没有意义。”

“这难道不是好事么？这意味着，你以后可以很轻松地和他们打交道，以影卫的身份，他们都知道你是谁，都认得你这个‘影子’，但他们又不能说你是‘影子’，因为朝堂上已经有了‘影’，还是御史们上奏弹劾得来的重要成果。

“这可是世俗界的文武百官对修道界的又一次重大胜利，谁会否认这一点？”

灵玉打着哈欠，说着这些她也是今天才想明白的事。

如果不是她在皇宫里看到过一些修道界的历史，听溪睿给她讲过很多，从修道者、从溪丘的角度看京城的事，她也许很难这么快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