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此刻觉得，真不怪侯爷夫人不愿意发卖沈嬷嬷，这是一位真正的侯府忠仆。

在曲阳侯府这种没有太多底蕴的勋贵之家，这种忠仆是难能可贵的。

可那天青兰与青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那天被捂住的嘴，被捏得隐隐作痛的骨头，恐惧感始终在内心蔓延。

如果侯府如此，又有什么必要去保住它？

想到这里，这两天的折腾下，饥饿、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便开始发作，太阳穴突突直跳。

昏暗的房间中，对方毫无所觉，还在自顾自说着：“我知道姑娘有主见，一直不想嫁人，可姑娘也不想想，姑娘以为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实际都是春桃害的，是春桃告诉姑娘那些害人的想法，那不是姑娘真正想要的，哪里有女儿家生来就不想嫁人的？！姑娘不要任性了！”

“我没想过出嫁，我只想过出家，无论如何，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还有，你不会死，我已经为你请大夫来了，不会让你死。”灵玉对她的话已经失去了兴趣。

而此刻的沈嬷嬷，双手紧紧抓着床榻，脸上的泪水布满皱纹，神情既狰狞凶悍又悲伤无奈，各种情绪杂糅，神色不断变换，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

她明明已经孱弱不堪，但依旧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用颤抖的声音发出最后的怒吼：

“只要姑娘听我的……姑娘将来定然能够成为皇后。姑娘听话呀！奴婢都是为了姑娘！为了夫人！”

灵玉看着她贴近自己脸部的狰狞面庞，脑海里满是那梦里人，一字一句道：“你——做——梦！”

“姑娘……”沈嬷嬷口中似乎无意识喃喃着，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她。

忽然，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然起身，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抓住了灵玉的胳膊，死死不放：“姑娘听话吧……姑娘听话吧……”

灵玉用力挣扎，却发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她又一次想起曾被崔嬷嬷、被蒋嬷嬷捂住嘴，身体死死束缚住的那种无力感，不禁眼睛发红，没有大声叫紫嫣进来，而是拿出从柳表姐哪里得来的簪子，狠狠地向沈嬷嬷拉住她的手臂刺去！

“啊！”沈嬷嬷吃痛一声，松开了手。

“铛！”灵玉也因为刚才太过紧张和用力，此时身体发软，簪子从手中脱落。

“怎么了？”

紫嫣则是闻声冲进来，见此情形，连忙先把灵玉抱在怀里。

而此刻的沈嬷嬷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刚才的簪子不过是在她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可于她而言，这簪子却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脏里。

她从未想过，她尽心照料了两年多的姑娘，竟真的有一天，会亲自动手伤她。

姑娘真的觉得她想要伤害她，还随身带着簪子防她。

哪怕之前被众人围殴，重重的板子打在她身上时，她的心都没有这样痛苦过。

那是她也觉得，是自己包庇了蒋嬷嬷，做错了事，才遭得如此报应。

可刚才这番肺腑之言，换来的却是……

原来，她对夫人的忠心，她所做的一切，在姑娘这里，都没有意义。

她笑了，笑自己是个笑话，笑自己这一生所有的付出，最终只换得一句“还算忠心”，可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的女儿不需要她，因为那是她收养的女儿，和她并不亲近，只是不得不依仗她这老资历的嬷嬷。

现在夫人不需要她了，姑娘也不想要她了……

她艰难翻身，伸手捡起灵玉刚才掉在地上的簪子。

“你要做什么？你怎么敢！”紫嫣又抱着灵玉后退了一步，紧张了起来。

“姑娘会用簪子自保，也是好事，既然姑娘认为沈嬷嬷伤了姑娘，那奴婢就替姑娘了断了她！”沈嬷嬷只笑着，将簪尖顶住了自己的脖颈。

“不——快拦住她！”灵玉失声尖叫。

可为时已晚。

沈嬷嬷的期身体一瞬间便软了下去，脖颈处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撒得很高很高。

只是片刻，鲜血便染红了一切。

在她彻底失去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却最终定格在一个场景：

那一天，夫人躺在床上忧虑地对她说，下人不尽心，险些害死了灵玉儿，眼下派谁去照看她我都不放心，只能将她托付给沈嬷嬷你了。

她当时说了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见到这位三小姐的第一眼，便被她的聪慧与可爱惊住了。

这样聪慧可爱的玉人，却没能被夫人亲自抚养，其实也很可怜。

没有父母悉心教养的孩子，若是穷人家，便不知那天一个不注意便死了；

若是富人家，一大堆丫鬟婆子围着伺候，养成了娇纵的性子，将来便要因这个吃亏一辈子。

女儿家要好好长大、将来有好的依靠是真的不容易，她不能成为那等表面顺从实则害人的奴仆。

她要养好三姑娘；

看她长成一位像夫人那样娴静柔美的淑女；

看她嫁人；

看她生儿育女；

看她一辈子平安顺遂。

紫嫣赶忙放下灵玉，上前查看：

“已经断气了。”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一切都太快了。

灵玉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完全丢了魂。

“是我害了她。”她看向那根簪子。

紫嫣眼神中也流露出悲悯和感伤，却又摇头，语气冷淡：“她，哎……是她自己想不明白。一个个儿的都活成她这样，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呵！按她的道理，我早该去死了！”

灵玉盯着那大片大片的红，眼前一阵眩晕，天旋地转，脑海却格外清明。

她看着沈嬷嬷那张死前带着笑意的脸，和依然合上的双目，一阵阵悲伤席卷而来，想要将她压垮，可她始终站立。

她脑海里依旧只有这一个念头：是她害死了沈嬷嬷。

于是她一步一步走到沈嬷嬷面前，伸手取回那根簪子，手上，衣袖上都沾满了血。

“姑娘作甚，快放下！”

灵玉没有理会紫嫣，最后再看了一眼沈嬷嬷，转身向门外走去。

紫嫣对她的举动不明就里，但听见外面的说话声，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对外大吼：“都在屋里待着，谁也别出来！”

“姑娘刚发现院里还丢了东西，正在清点，谁出来就是谁偷的！”

已经走到门口，正着急说着话的丫头婆子连忙后退。

紫嫣跑到灵玉身前开路，遮住众人的视线：“都说了回去！等姑娘请了夫人来，再一个个地查。”

众人之前都隐约听到了沈嬷嬷的尖叫声和争吵声，眼下远远看见灵玉出来，似乎没什么事，便赶忙各自回房。

紫嫣不知道灵玉要做什么，看她拿着那根带血的簪子，只皱眉头。

虽说侯府死一个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官府来验尸的程度，不过是多使些银钱无声无息地解决掉，可把杀死人的凶器拿走，还是过于放肆了些。

灵玉往外走着，向侯爷的院子那边去。

那是紫嫣无比熟悉的一条路。

此刻她觉得，姑娘是清醒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要尽快找府里的主子处理了才好。

夫人病着不能动，就只能侯爷亲自来。

此刻的太阳已经没有那样炽烈，空气并不燥热，但阳光依旧刺眼。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似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侯爷的院子后门。

灵玉从未觉得这条路如此近过，近到脑海里来不及闪现几个念头，便已经到了。

紫嫣叫了门，守门的人自然是警惕又恼怒。

但当他听说三姑娘院里死了人，又看见灵玉衣服上的血，又略微靠近半步闻了闻确定，这才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跑回去往里通报。

当灵玉见到侯爷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悲伤的神色。

“究竟发生了何事？”听过事情大概的侯爷一脸此时恼怒，看见她衣服手上都有血，还拿着一根沾满血的簪子，震惊和疑惑的情绪充斥心头，但更多的还是惊惶，生怕这府里出了什么他不能解决的事。

灵玉抬起头，看起来伤心异常，满眼都是泪水，抽泣着，抬起手上的簪子，哽咽说道：“我杀死了沈嬷嬷！”

“什么？！你再说一遍！”侯爷震惊万分，俯下身子，眉头紧皱，注视着她的眼睛，难以置信。

“我感觉沈嬷嬷要害我，可父亲不管，母亲不顾，任沈嬷嬷随意施为，所以我就先下手了。都怪父亲母亲，害得我杀死了沈嬷嬷。”

灵玉用委屈又娇嗔的口吻说道，泪水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她看起来更伤心了，那悲伤的神色全然不似作伪，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在夏夜里浑身冰凉，寒意直透骨髓。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你杀了人？还是你？”侯爷转头看向一旁的紫嫣。

紫嫣身上也沾了血，却是一脸平静：“侯爷不妨听姑娘说完。”

待他再回过头看向灵玉时，却发现她脸上的泪水已经被擦干，悲伤的神色也全然不见，只是满脸的冰冷，眼中满是冷漠和残忍：

“她要害我，我杀了她；

“如果我和我敌人只有一个人能活，那一定是我；

“谁让我不得好活，我就让谁不得好死。”

灵玉一字一句地说着，感受着这位侯爷的滔天怒火，那居高临下的、笼罩住她全身的威势，那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残酷杀意，不知怎么的，就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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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谁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