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再细想下去,生怕明天再见了太子会显露出什么内心的想法,便只是无奈摇头,对着青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感受到深深的疲惫。
为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要承受这么多?
灵玉又有点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
无事一切顺利,她便觉得自己是“成年人的灵魂”,有两世为人的经验,可以更好地处理各种;
一旦有事她面对不了,感觉到难以承受的压力,就开始了“我只是个孩子呀!”,还需要磨炼啊。
可这也实在是无奈,前世的安瑞只是个有一点做题天赋的普通人,今生的灵玉除了看不见的修道天赋,似乎也很普通,从以前一文一武两位老师对她的评价便可见一斑。
她又想起了一样有修道天赋的先皇后,真正意义上的武将世家出身,真正意义上的天赋异禀,自己实在差得太远。
华家和崔家也真的不一样。
华家的家族里,无论是老牌勋贵的靖安侯府,还是新贵曲阳侯府,都是武将起家但往文官科举、诗书传家的路线上走,放弃了当初让家族得以兴盛的东西。
一个家族因为什么兴盛,时间久了,便必然因此而衰落。
在当今大雍这样的皇朝,文官的兴盛和武将的衰落是一种必然,华家的选择是识时务的,能够让家族得以延续乃至于兴盛。
华家的子弟,有不习武的,但没有不读书的。
而崔家,母亲曾和她讲过,崔家,定远侯府,和他们华家一门两侯都开始想走科举的路不同,崔家依旧是将门,是武将勋贵的行列,从前是,现在是,大概以后也一直会是。
崔家几代人,除了定远侯,所有人都坚守在那边境。
母亲起初是不太理解的,千辛万苦进了京城,有了跟脚,为什么还要在那苦寒之地守着,可随着在这京城里生活多年,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终究明白了一些。
崔家的选择,既是一种一如既往的坚守——即使崔家出了皇后,出了封侯的大将,也不为所动,绝对不会举家搬迁到京城;另一方面,他们也明白,京城权力中心的周围,永远是流动的,没有家族能永远富与贵,与其瞎折腾到头来一场空,不如安稳本分地过自己的日子。
伴君如伴虎。
大雍不是曾经那些外戚可以靠着扶持皇子掌握滔天权柄的朝代,现在的皇权前所未有的集中,没有人可以和皇权平起平坐,甚至于低一两阶的存在都没有,皇权唯一贵,其余皆贱,不过是有些人可以不那么贱。
离皇帝越近,权势越盛,就越是难以安稳。
在这种情形下,崔家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以个别人的意愿为转移。
那位一直希望崔家进京以实现家族阶级跃升的崔家姨娘——母亲和皇后的生母的愿望可以说实现了,崔家靠着功勋与姻亲在京城有了跟脚,但也落空了,崔家终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进京。
她终究没能以一个后宅弱女子的身份改变这个家族的一切。
然而无论是强大到足以打破大多数世俗约束的皇后,还是只于后宅方寸之间苦心经营的皇后生母,都不是现在的灵玉可以比的。
她唯一的优势,只有这个所谓的身负天机变数,让周围人愿意推着她往修道路上走一走,而她也只能尽力去把握眼下能把握住的一切。
经过这一天的上课,她可以清楚明白的感知到,她在文华堂上能学到的东西,不过是蒙学的延续,能识字、读书、通晓这个世界书面上的逻辑而已,除此之外,实在难说有什么用处。
毕竟她不考科举。
即使是对于考科举的人来说,科举的筛选作用远大于科举考试内容本身的价值,谁还照着书本当官呢?
从青兰的故事——灵玉还是抽空又复盘了一遍青兰的身世,她也大体明白,这个世界与前世在运转的底层逻辑上没有太大的不同,官员的处事原则不是仁义道德而是所谓的“为官之道”。
如果真的只想着按照所谓的“培养计划”走下去,也不过是“划水”“走流程”罢了,如同上一世一般按部就班地“上学”“考试”“找工作”,最后是否真的能够如愿,实在很难说,更不用提将来有什么建树了。
随着春意一点点融化掉冬天所有的寒凉,人不再随时遭受着寒冷的考验,许多人都开始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冬天,而路边无人埋的尸骨也不会为自己哭泣。
灵玉这样的贵人对这一切自然没有太深的感触,她只是在这样一个暖意流动的夜晚忽然醒来,感受到自己背心的湿润,不太舒服地翻身,伸手摸一摸自己额头上的汗,然后道:
“暖炉热了。”
守夜的人自然而然地去调整暖炉的温度。
照理,她该很快睡去的。
可白天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从形象鲜明的太子、众皇子、公主,到面孔模糊各家陪读,再到记不太清的太监、宫女、侍卫,再到遥遥一望不可尽收眼底的宫城……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天下的权力中心!
这一瞬间,她又发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姑娘怎么了,是暖炉又不够热了么?”
灵玉坐起身挥挥手,示意没事,又让人端来一碗水喝下去。
她平时若是偶然半夜醒了,是不让在她床边点蜡烛的,怕后面再不好睡着,此刻却让守夜的人把房里的蜡烛全部点燃。
温暖的烛光总算给人带来了一丝安全感。
深夜里,华丽富贵却又空旷的房间,一个小小的人儿呆呆地坐在床上,看不见的窗外是是无尽的夜。
关于太子、先皇后、崔家、华家……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白天,她能够一一分析思考,用逻辑与理性,以上帝般的视角冷眼看待一切,不带一丝感情;
可到了夜里,黑夜就像硕大无朋的巨兽,吞噬着一切,吞吃掉人为万物之灵长的骄傲与荣光,只留下无边的恐惧与荒凉,此刻的灵玉才意识到自己白天经历了什么,追溯到去年冬天面圣,自己在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她仿佛真的把皇帝当成了前世给安瑞饭吃、借安瑞学费的叔叔伯伯舅舅,她仿佛真的把众皇子公主、众伴读当成了普通同学,把文华堂当成了普通学校,那也许没什么错——若非如此,她很难在多数时候看起来还算泰然自若。
可那一样吗?
不一样!
安瑞周围的一切,只是能让他在最边缘最底层苦苦挣扎,哪怕靠着读书有所突破也依然是城市里劳碌的高级农民工;而她华灵玉身边的一切,只要她能有一点点超越她身份的价值,在这个环境中,就能够无限放大,因为这里是皇朝中心,乃至于这个世界的中心!
那个曾经坐在田埂上的少年手里拿着邻居家不要的旧杂志,读到过一段令他心驰激荡的话——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偶尔煽动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
他想象着这段文字中描述的场景,觉得这样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小小的他,也有这样的能量,胸中的激情蓬勃而出!
此后他生命里的无数个时刻都在告诉他,他确实是一只能煽动翅膀的蝴蝶,但他始终看不到龙卷风。
原来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的世界里也根本没有龙卷风。
而现在!
她坐在京城中里皇宫最近的勋贵府邸里,每天都可以去皇宫,见皇子,见太子,见皇帝身边的人……她在暴风眼的中心!
每天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会去奉天门上朝——和灵玉去文华堂上课差不多的时间,而皇帝每天都会在常朝后于养元殿批阅奏折,就这样,一条条政令从皇宫里传递出去,这天下所有的大事皆决策于此。
她依旧恐惧着,暴风眼的中心实在太过危险!
但更多的,还是兴奋与战栗!
她不再卑微,她不是平民或者奴隶,她是□□的一份子,她能够轻易地触碰到这个皇朝的核心;
她也依旧卑微,她是这个核心里最弱小的存在,她什么都还把握不了,影响力甚至可能不如御花园里的一只蝴蝶。
但没关系,她在这里了。
她不是毫无背景的普通人,不是一个没有额外价值的普通贵女,不是这个权力体系里只能随波逐流的存在……她有机会,真的有。
当然,她的目标依然是修道,依然是追求超越世俗的东西,但她必须要把握住她能把握的一切。
她不再像前世那样为生存而困扰,不再像之前困在侯府中那样担忧自己的弱小,她以一个有身份的“人”的存在进入了这个皇朝的权力中心,她的一言一行,乃至于存在本身,都对这个皇朝可能会产生莫大的影响。
此刻的她,前所未有的膨胀!
仿佛两世为人的压抑通通在此刻爆发。
世俗的权力!修道者的超然力量!
这一切都是可以被她把握住的!
“姑娘是不是病了?”紫英担忧地看着满脸潮红的灵玉。
“啊!”灵玉一时没回过神来,结结巴巴,“没……没有,我就是,就是,嗯……今天太子殿下和我说了好多皇后姨母的事,实在太让我激动了,我真的,很崇拜她。”
紫英看着她的样子,很快恍然,随即感叹:“毕竟那是皇宫,姑娘还是年纪太小了些,神魂不定……若是实在遭不住,便想法子让侯爷到陛下那里请辞了才好。”
“那怎么行!”刚刚找回了一些曾经豪情的灵玉此刻正是心情激荡、想干一番大事的时候,哪里听得这些指出她依旧弱小的言语。
她一骨碌躺下,裹紧被子:“关灯吧,我明天还要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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