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元殿,皇帝抱着五公主,心疼地为她擦着眼泪,大手抚摸着她的头顶,轻声安抚着:
“太子是个痴人,他只关心修道那一摊子事,你不理他便是;
“你和你华三妹妹,小女儿之间的事,他哪里懂,只是想你拿出公主的气度来。”
五公主却还是心中不平,继续哭着:“凭什么!不过是不小心摔了她的玉,我有什么错?”
她丝毫不提后来让灵玉下不来台的隐晦言语。
“不要闹了,你是嫡公主,又是朕亲自抚养的,不要让朕没了面子。”
说着,他把五公主放下,让黄公公带她下去。
她最终还是没有把那种“曲阳侯府都是骗子”的话说出来,因为她怎么可能会不懂呢,当时只是不想输,用这种话来刺激灵玉罢了,眼下若是说了这些,那就真的要把父皇惹恼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五公主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奶娘痛哭一番。
她的奶娘大概是最心疼她的。
五公主出生以后,所有人似乎都在为先皇后的崩逝而慌乱或神伤,没人在乎两个襁褓中的孩子。
大家都觉得,那可是先皇后留下的嫡出皇子和公主,是皇帝亲自带在身边养的,怎么会差的了,怎么会受委屈。
一开始也的确如此,两个孩子分散了陛下的痛苦。
可陛下毕竟是陛下,他不会沉溺于这仿佛寻常人家的亲情中。
于是,当五公主和其他公主一起玩耍的时候,其他公主身后站着各种娘娘,而年龄最小的五公主身后,只有她这个奶娘在陪笑。
一开始所有公主和娘娘都对五公主恭敬着,乃至于谄媚,但后来,她们发现,原来五公主是可以欺负的……她甚至比其他公主更好欺负。
人走茶凉,先皇后的余荫只庇护得了太子。
尤其是五公主稍微懂些事以后,哪怕是很明显的欺负,哪怕是公主亲自告状到皇帝面前,皇帝也永远是“小女儿家的事情该自己解决”“要学会和姐姐们相处”。
奶娘眼看着这一切,却不敢做什么,只能更小心地伺候公主。
有些东西她明白,但她没有资格去说。
现在的皇帝太强大了,他最亲近的女人也是那样强大,以至于他很难想象弱小的人如何生存。
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敢欺负他唯一的嫡出公主。
曾经的陛下也是庶出的皇子,没有觊觎大位的可能,他的母妃出身一般,也并不受宠,只是生了他才得以封妃。
以争权夺利的角度,他的处境并不好,但以生活的角度,他是坚毅刚强的皇子,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儿郎,没有人敢小看他。
他看着那些他父皇的皇后、皇贵妃所生的孩子,一个个的被千般宠爱、万般呵护,没有任何宫人敢怠慢他们,他很羡慕。
他也要所有人都对他像对待曾经的太子那样恭顺。
他做到了,做得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所以他很难理解,自己的嫡出公主为什么没有一个公主该有的气度和胸怀,也没有公主该有的能力和手腕。
他的年龄相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大了,大到他完全忘记了,在他幼年时他的母妃是如何在日日夜夜里,一点点地将如何生存的道理教给他,他是如何在母妃的教导下逐渐获得兄弟姐妹们、各位尊贵的娘娘们乃至于皇帝的喜爱。
至于现在的太子,如他所说,是一个痴人,但也是一个赌徒。
太子至今没有成亲,至今没有公开处理国事,一直隐于暗处,这不是一个皇位继承者该做的,这样的太子将来当不好一个皇帝,只能寄希望于修道界的变数给这天下带来的变革……
这样的一个好处便是,让历朝历代都难以解决的太子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不会在他们之中产生。
坏处是,太子可能永远难以如愿。
五公主哭着哭着就在奶娘的怀里睡着了。
灵玉在课堂上提笔写着字,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发育了,手腕的力气越来越大,能写越来越多的字。
文华堂里的氛围依旧很好,有人沉浸在圣贤的学问里,有人眼睛飘在天边的云彩和树上的鸟儿,有人东张西望片刻也静不下心来,有人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但唯独没有人对五公主的缺席作出什么反应。
灵玉终究还是被五公主那番话影响了。
谎言不会伤人,但真相才是利刃。
可以确认的真相是,她至今还是一个凡人,她的灵玉放在她身上,是没有任何灵气的灵玉。
对于皇帝和天师口中的天命变数,她相信,也借此想要真正踏上修道之路,但在内心深处,她绝对不敢信。
她一笔划下来,“夸啦”一声戳破了纸,整张字都废掉。
众人齐齐一滞,或明或暗地向她看过来,看到那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张纸全非,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手疼和牙酸。
“嘶——”
几个人忍不住发出这样的声音。
灵玉面无表情地重新开始写。
她不在乎,因为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安瑞上了那么多年学,早就对这些东西麻木了。
他曾经很享受这种安安静静学习的感觉,但随着他的成绩变好,课堂上的学习就变成了一种手段,一切为了将来能够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而服务。
尤其是到了高中,同村的小学同学只有几个人读高中,如果他不能取得好成绩,那么家里为他付出的一切都打了水漂,他随着年龄增长和社会经济发展所获得的一切物质与精神产品都被浪费掉。
成绩不好,就不配。
那种压抑在他成长过程中不断叠加,终于在上大学以后一股脑地全部扔掉。
他记得那时候漫天飞舞的白色雪花,是无数片撕碎的书页。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做,而是将所有的书不辞辛苦地拉回老家,将书本和秸秆一起烧掉,肥田。
他那时已经极尽厌恶的上学,投射到灵玉身上,依旧是难以磨灭的路径依赖。
她潜意识里无时无刻不想着那条路,极致压抑又极致给人安全感的道路。
只有设计好的、稳定的路,才不会让她忽然失去全部。
如果她不是坚信自己还是安瑞,想来她和沈嬷嬷是没有什么矛盾的。
此刻的她还身处在文华堂中,她还在怀念着前世上学时那种幸福又痛苦的日子,也怀念着华府学堂那些昂扬向上的同窗们,但学堂所代表的读书取士在她精神上的烙印已经逐渐消亡。
她花了三年才将沈嬷嬷从她的生命里赶走,但对学堂,只是几个月。
“识时务者为俊杰!”说这话的五皇子似乎正试图从七皇子那里勒索点儿什么,然后便得到了三皇子一顿训斥,以及七皇子懵逼的眼神——他其实觉得五哥是在和他开玩笑。
灵玉听着这番动静,看到远处的夕阳,这才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出来。
随后的日子里,太子找了一位女教习来摸她的根本,得出的结论依旧是,她的根骨一般。
太子的眼神是失望的,但嘴里依旧说着鼓励的话。
她的存在打破了修道界的常识,一个生有异象、被认为身负天机命数的人,竟然真的没有任何修道天赋,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没有。
由此,她想起了五公主对她的评价:骗子。
她不认为自己是骗子,但她觉得命运也许在欺骗她。
灵玉又开始做梦。
在梦里,她得知了某种令人恐惧的真相,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灵气。
或者说,她的到来,就是为了终结这个世界的灵气。
她所带来的变数,就是“绝灵”。
当修道界明白这一切之后,所有人都开始了对她的绞杀。
皇帝和太子满眼的冷漠,天师更是充满了杀意,曲阳侯府的人在幸灾乐祸,一直鼓励和支持她的人满眼绝望……
梦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是湿润的,真难得,她竟然哭了。
她一直以为过于强烈的情绪不会冲击她的大脑,但原来是会的。
他想起今天中午,太子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是否真有向道之心?不要急着回答,这不是我在问你,是你要问问你自己。
灵玉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玉在她身上没有显现灵气,是否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向道之心?
当时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真真假假说了很多,有心里话,也有编造出来的冠冕堂皇的话,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信了。
她真的以为自己崇拜先皇后,以为自己渴望以修道者的身份为大雍建功立业,以为自己想要用修道者的力量去造福大雍百姓,以为自己想成为大雍最好的臣子……
甚至还隐隐约约暗示,将来她之于太子,就像现在的天师之于陛下,她会以修道者之力坚定地维护大雍,维护太子。
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似乎真的在这么想,太子也露出了意外又高兴的神色。
然而现在是深夜里,外面值夜的丫鬟也开始打瞌睡,她倒是能问一问自己:
你有向道之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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