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绍兴致勃勃地讲完了他对兵马司制度的见解后，灵玉果断转移话题道：

“李小娘子不高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章兄？”

章绍顿时冷汗涔涔，刚才侃侃而谈的那股自信已完全不见：“我……我……”

“我身为女子，常感到自己幸运，不仅是生在了富贵之家，更是因为有修道的天赋，能够突破世俗的束缚，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这世上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幸运，被当成一‘人’，而非一女子被对待。

“李小娘子只是在这酒肆中打杂，便要被人说道，说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抛头露面。

“她若是将来得遇良人还好，若是遇人不淑，不知将来该如何是好。

“真正的女儿家的处境，总是更难一些，总是身不由己。

“她们没有多少努力奋斗，去为自己挣一个前程的机会。

“她们只能依赖男子不辜负她。”

灵玉说完这番话，颇为玩味地看着两人。

章绍沉默着。

顾清朗则是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章绍抬起头，双目一下子充满神采：“多谢三姑娘教我，学生定然要振作精神，珍惜这读书的天分，来年争个进士及第，不辜负她才是。”

灵玉见又开始一旁忙碌的李小娘子听了这话以后，脸上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便知这话她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

于是她轻轻笑道：“我何曾开解过章兄，我怎么不知？我不过是感慨女儿家艰难罢了。章兄就算高中，又能不辜负她么？到时候章兄今非昔比，榜下捉婿的从城东排到城西，章兄又还能记得从前的心上人？

“章兄若是不中，便要又去考发解试，重新来过，或是再不去走科举路，回家继承家业，到时候章兄失意，而家里又给安排了亲事，让你成家立业，你又如何能不辜负她？”

“章兄若是不坚持要娶她，你高中进士与否，又与她何干？

“她竟也成了压在你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他日若是又中不了，是不是又要怪她扰了你的心？”

几句话说完，这边章绍和那边的李小娘子都沉默了。

这时，顾清朗终于开口了，但他的话更是给了两人沉重一击：

“以章兄的才学，本该受到追捧才是，章兄应该也记得你三年前初来京城时，也有不少官宦人家有意与你结亲吧，你当时也是意气风发。

“可你落榜之后，周围人便都散了，想来不止是因为你落榜本身，而是因为你落榜的原因。才学不够尚还能够勤学苦读，可心态经不起磨砺，那变数就未可知，兴许一飞冲天，兴许一蹶不振。”

他的话一下子就揭示了两个沉重的事实，一是，明白人都看得出来章绍的症结在何处，但都不看好他；二则是，如果不是的没的选，章绍也不见得会与李小娘子有这一段缘分。

几人在沉默中不欢而散。

章绍不敢去看李小娘子，掩面而走。

灵玉则是提出要送顾清朗回府，对方没有拒绝。

在送回顾府的路上，两人一并走着。

灵玉手里拿着顾清朗之前买的烤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说我们两个说话百无禁忌的孩童，去合起伙儿来欺负他一个二十多的脆皮读书人，是不是不太厚道？”

顾清朗先是错愕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问道：“三姑娘明明是想帮他们，又哪里来的欺负？”

灵玉收敛了笑容：

“确实不厚道，你我这样的年龄，又是这样的家世，他如何应对都是不对。

“若是说真的要帮他们，那就该去给他们撑腰，让章绍无论考不考得上，他家人都不会阻拦他娶她。

“如今我们不过是嘴上说说，发泄我们好为人师的情绪，哪里能有什么实质上的作用？

“他是读书人，周围也都是，他们都是聪明人，怎么可能会不明白那些道理，不过是自己心里没个支撑，所以过不去罢了。”

顾清朗听了这番话却摇头：“我却不如此看。他是为心魔所困，我们所说正中要害，于他有益无害，如何算不得帮了他。”

此时已经快到了顾府，灵玉还是忍不住站住，继续道：“可你与我也都没有说，症结其实在他家族，他身上背负了太沉重的家族期望，所以他喘不过气，所以他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只想着如果高中，他便在家里有了说话的分量，兴许就能娶他想娶的人，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一并。

“但若是他不能自己立起来，总归不会如愿，有一万个理由让他不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那于他而言，兴许只是人生中的一段挫折经历，是他成长的必然之路，但于李小娘子，却……

“等等，我似是想差了，李小娘子可比他强多了，明明李掌柜不同意，但她……”

灵玉絮絮叨叨地说着，却忽然发现顾清朗不仅沉默着，神色也沉郁起来。

“你怎么了？”她关切地问。

但他只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刚才神情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一丝异样也消失不见。

晚霞落在他的脸上，映衬得他的肌肤如凝脂般细腻，除尘得不似凡人。

灵玉恍惚间好像猜到了什么，抚掌道：“你是不是也想修道，想寻仙，但你家里人都不允，只让你读书，走仕途经济这条路，你也没办法反抗，”

顾清朗又一阵错愕，然后失笑：“三姑娘这倒是想岔了，以我的天分也只能走科举一途，哪里说得上什么‘不平’和‘反抗’。我不过是有些为他二人难过罢了。”

“确实很遗憾，但谁又能事事求得圆满？”灵玉感慨道。

很快，两人便在顾府门口作别，顾清朗从侧门走进家里，灵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自己也打道回府。

“哥，你不是说今天去找那个谁，很有名的落榜士子，请教学问去了么？怎么是三姑娘陪着你回来的？”

顾清朗一到家，弟弟顾清辉就上来拉着他问。

“你刚才在门外？那怎么没出门和三姑娘打招呼？眼下背后说人，实在无礼！”顾清朗非常严肃地教训弟弟。

顾清辉撇撇嘴，但看兄长的神色，还是不敢再说什么。

灵玉到家以后，则是立刻把什么章绍、李小娘子，包括顾清朗，打包扔到自己记忆的角落里，开始全心全意为谋求一个职位做准备。

夜还不算深，灵玉左思右想，还是对未来没有把握。

舅父很靠谱，他一定会帮忙；父亲不靠谱，但他不敢违背承诺；在前两者发力的前提下，兵部尚书不会自讨没趣；剩下的，就是陛下。

没错，原则上，陛下不会拒绝修道者的上疏，这是朝廷对修道界的尊重，但他若是留中不发呢？

绕来绕去，从程序上，皇帝依旧是阻碍。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完全无法猜到陛下究竟在想什么。

这里说的不是陛下的结论，而是他的思考过程，中间有什么事让他产生了一些想法，进而得出了结论。

光坐在院里猜是肯定猜不到的，她想得到答案，还得去问。

可去问谁呢？

其实答案不言自明，宫里是轻易进不去的，只能问太子。

上次在太子府，全程都在和舅父交流，没怎么理过太子和太子妃两人，自然也没去问过什么。

她知道，只要她明日派人客气地递了拜访的帖子，她就大概率能顺利进入太子府。

但今天听了一个让她不太高兴的故事，所以她不想守规矩。

于是……

闯不进皇宫，还闯不进你太子府吗？

思及此，她一骨碌起身，在梅香颇为怨念的眼神下，一转身便消失在府里众人的视线中。

她出了府，直奔太子府而去。

当脚踩在太子府外墙上时，便走寒光向她袭来。

只是几下招架，黑夜里还没看清人的正脸，她就立刻明白，这群或是蒙面或是不蒙的，全是熟人。

她自己没有蒙面，也没穿什么奇怪的衣服，这群人自然是认识她的。

她猜绝对已经有人向太子通报而去了，也就不着急，和这几人耍一耍。

忽然间，她感到背后一股寒意袭来，她下意识一闪，躲过那致命一击。

是世卿。

她还真是不客气。

不多久，只闹腾了那么一小会儿，灵玉便被请进了太子府。

“太子府传话的可真慢，再过会儿羽林军都要派人过来，以为是有人刺杀太子了。”她一坐下就调侃道。

太子和太子妃都是一身常服地在书房里等着她。

见礼过后，灵玉立刻抱怨起等的时间太长。

听她这么说，太子立刻呵斥：

“谁让你不走正门？真不怕乱刀砍死你？”

灵玉的笑容中立刻带了两分撒娇的意味：“这不是和太子府的人都熟吗？我也没去闯皇宫啊。”

说完这话，她方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柔软，不禁感慨，自己居然也能学会撒娇，更令她自己都意外的是，许久不见，两人不仅不生分，反而更多的是亲人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这抱怨也是对那种别扭情绪的遮掩。

感谢“光”的营养液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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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无用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