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衣轻飏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在寒风中清醒的。
他全然身体力行了,什么叫执意和大师兄住一起的下场。
况且大师兄太狡猾。衣轻飏站在寒风里挺直腰杆扎马步,鼻尖红红的,不满地想,也不知道大师兄从哪摸到的规律,捏他鼻子就完全可以治他早起会掉眼泪这老毛病。
衣轻飏吸了吸鼻子,觉得委屈,腰就又往下塌。
塌着塌着,廊前静心打坐的大师兄就微抬眼皮,淡淡掠了他一眼。
衣轻飏的腰立马重新挺起,并朝大师兄作贼心虚地嘿嘿一笑。
云倏便接着闭眼。
可衣轻飏觉得大师兄闭眼几乎跟没闭差不多,总是能精准地把握到他什么时候松懈了。两个时辰的马步简直是场煎熬,和上辈子差太远了。
上辈子,扎马步这种基本课他都是和步九八他们一起上的,十七负责监管他们。
十七是衣轻飏看来最为践行了道门准则的人——他忠实地奉行自然,并无为而作——用人话说,十七不太管他们。他让弟子们爱歇就歇,歇够了就继续做,反正一天内马步扎满两个时辰便是了。
可大师兄不一样,大师兄是最严苛的修道者。不仅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他门下的所有弟子。
说实话,衣轻飏现在有点后悔非要和大师兄住一起了。
这样难熬的日子持续了半月,衣轻飏的筋骨已拉直到随时可原地劈五个叉的地步,大师兄这一天清晨站在廊下说:
“今日,我们不扎马步了。”
没有比那一刻更让衣轻飏觉得,大师兄冷冰冰的语气是如此动人的了。
然后云倏抛给了他一把木剑,负手身后说:“今日,我们练剑法基础。”
也没有比那一刻更让衣轻飏觉得,大师兄语气仍是如此冷冰冰的了。
木剑像有些烫手一般,让衣轻飏怎么拿怎么浑身不自在。他很抵触拿起木剑,或者说天下一切剑。
“大师兄,”衣轻飏仰起精致的小脸,可怜兮兮地说,“我觉得我马步还没扎牢,现在练剑太早了。”
云倏也正提起一把相仿的木剑,闻言,边擦剑边目不斜视地说:“你基础很牢,再扎马步便是浪费时间了。”
衣轻飏撇下唇角,小声抗议:“都说修道应当心身与道法同修,我心身未修,怎么先学道法?”
云倏淡淡掠他一眼,将擦剑的帕子抛到他怀里:“你说的没错。但剑术基础并不涉及道法。”
“况你每日与九七他们上山砍柴,也是修的心身。修行就在我们日常的一言一行之中,把它们单提出来才是违背了这句话的原意。”
衣轻飏一边擦自己的木剑,一边不满地眼神瞟向他处,“反正怎么说怎么都是大师兄您有理。我比您少吃了百年的饭,说不过您。”
云倏看着他擦剑的手法,微微颔首:“擦的不错。以前学过?”
衣轻飏粲然一笑:“我天资聪敏,大师兄。”
才怪,唬唬大师兄而已。上辈子练剑时被他纠正过无数次了,以至于现在拿到擦剑布,手就下意识知道往哪个位置去了。
云倏垂下眼睑,看着矮他许多的小孩道:“剑是剑修最亲密无间的伴侣,擦剑时理应专心致志,并由擦剑规省到自身。”
“需知拭去的不止剑上的尘埃,也应是你心头的尘埃,如此才能做到与剑心意相通。剑修最高的境界,便是与剑合二为一。”
“可大师兄,”衣轻飏又说了,“我不想做剑修。”
他这话说出来理应是让人惊讶的。因为凡是清都山弟子,道法一门修的都是剑,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例外。
云倏也顿了顿,才问:“你不喜欢剑?”
衣轻飏摇头:“不是不喜欢,是我不适合,大师兄。”
云倏淡淡纠正他:“你很适合用剑。凡是心志刚直、不愿折服者都适合用剑,我平生从未看走眼过。”
衣轻飏轻轻一笑:“大师兄是在夸我吗?”
云倏不置可否。等阿一双手把擦剑布奉回,他才开口问:“那你想学什么,阿一?”
衣轻飏反问:“大师兄还能教我什么?”
云倏略微想了想,吐出一个字:“棍。”
衣轻飏忙点头:“好呀,大师兄便教我棍法好了!”
“棍与剑确有相似之处,却无其过刚过直的特点。”云倏顿了顿,还是有些不舍得用剑的好苗子跑去用棍,便退了一步说,“二者基础都是相同的,我先教你剑法基础,再教你棍法入门,若你回心转意了再与我说。”
衣轻飏再三看看手中的木剑,虽然隐隐有些抵触,但因是木头做的也不是不行,便点头道:“那好啊,大师兄。”
上剑法课就与扎马步大不相同了,这回换衣轻飏站到了廊上,由云倏先在庭院中用木剑演示一遍今日要学的招式。
衣轻飏懒散倚在木柱旁,看他大师兄使剑,但谁也没注意到他眼神是极其深沉的,一个小孩却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虽是轻了许多的木剑,却并不影响云倏的发挥。剑在云倏手里极其听话,但并不是那种因被迫而显得可怜的听话,是心甘情愿在调动全身供持剑者发挥,并与持剑者一同达到剑法的巅峰。
他的大师兄的确身体力行了这番话:剑不是他修道的器具,而是他修道路上独一无二的伙伴。
每把剑都是通灵性的,它们都明白这一点:不止是一把好剑会成就一个剑修,一个世上少有的剑修也会成就他手中的剑。
衣轻飏上辈子的剑法是由大师兄一个招式一个招式教出来的,这也意味着无论他之后如何改良,他的剑法永远存在着大师兄的影子。然而,不仅是云倏无比熟悉他的每一路招式,衣轻飏也同样能预测出他大师兄下一步会走哪儿。
他们会是这世上最熟悉彼此剑法的人。
这是个好处,也是个坏处。这也是衣轻飏不想再学剑法的原因之一。
可他心底也清楚,这点原因对他而言无关轻重,完全可以被忽视,他抵触练剑的最大原因根本不是这个。
云倏反复这一套招式练了五遍,而后停下来看向廊上懒散不成样子倚着的小孩。他眉头微一蹙,衣轻飏立马立正站好,提起剑说:“大师兄,我准备好啦!”
云倏说:“那你重复一遍。”
衣轻飏故意学笨,错了好几个地方才勉强耍完一套招式。云倏便亲自下场指导,每一步每一动都把他小身板捏准扶到位。
一上午练剑过去,时辰一到,衣轻飏还能镇定自若地把剑放下,等大师兄说完“结束了”三个字,他便能蹦三尺高,兴高采烈冲下云台,去食堂和大家一起用午饭。
要说重生以来,衣轻飏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就是他终于诚实地发现了自己吃货的本性。
上辈子他多傻啊?为了向大师兄证明自己,也为了改命以达长生,他哼哧哼哧提起剑一练便是好多年,别人吃饭他在练剑,别人早上仍在被窝里睡觉,他还在练剑。
当年清都山如果要评最勤奋弟子榜,衣轻飏排第二,绝没有谁能排第一。
当然,正所谓时过境迁,物极必反。现在清都山如果要评最贪吃好耍弟子榜,衣轻飏若排第二,仍没有谁能排第一。
若有大师兄的课还好,若无大师兄,那衣轻飏几乎等于是反了天了。
而衣轻飏的师兄师姐们疼爱他还来不及,压根舍不得怪罪他,衣轻飏的师侄们也没那个资格去责怪他们小师叔,于是乎,在没有大师兄的日子里,衣轻飏几乎称得上无法无天。
譬如吃完午饭,衣轻飏捡了几个果子回云台喂完灵芝,云台照例空荡荡的,大师兄要么练剑、要么坐忘、要么下山去了,衣轻飏面无声色,心里却一声好耶。
下午他们这些小辈弟子一起上山砍柴采药,衣轻飏便明目张胆坐在树荫底下打马吊。
这简直又刷新了步九八关于衣九九的认知。
步九八背着有他人那么高的箩筐,提着镰刀远远冲衣轻飏挥舞:“衣九九!我告二师姐去,你信不信!”
二师姐名义上负责他们下午上山砍柴采药这一活动。
这简直给衣轻飏提供了极大的摸鱼便利,他倚着树桩,席地坐在树荫底下凉凉地说:“你去告呗,二师姐理你算是我输。”
步九八极其鄙夷他这种人:“你就是仗着二师姐不敢把你怎么样!”
衣轻飏任他无能狂怒,自顾自地给自己发牌洗牌。想告二师姐?呵,这副马吊牌还是二师姐带他到镇上偷偷买的呢。
原则上马吊是要四个人才能打,缺一不可,衣轻飏在四个方位先发了八张牌,自己一个人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劲极了。
他环扫一圈周围认真砍柴、采药的弟子们,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步九八。
“九八,九八!”衣轻飏热情地唤。
可惜人九八已经不稀得搭理他了。
衣轻飏便叹:“可惜了,这么好玩的东西只能我一个人享受,真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家。”
步九八远远哼了一声:“我看你下山,拿什么东西和二师姐交代!”
衣轻飏兀自叹气,把马吊牌故意发得哗啦啦极响。步九八果然还是记吃不记打地忍不住了,悄摸摸借采药的机会踱到树荫下,偷偷拿眼睛瞧衣轻飏手里的新奇玩意儿。
作为一个八岁便上了清都山的乖孩子,步九八压根就没见过这东西。
衣轻飏故意不搭理他,自己唉声叹气地摸牌打牌,不到一会儿,步九八就熬不住了,忍不住问:“九九,你这玩的究竟是什么啊?”
衣轻飏故作惊奇道:“九八,你连这个都没玩过吗?”
九八被他引导得误以为这是天底下小孩都会玩的游戏,便虚心求教道:“这么多牌摆在这儿是干什么用的?我怎么没看懂你是怎么玩的?”
衣轻飏便微微一笑:“想知道?我教你呀。”
“来来来,九八,快坐下。背篓太碍事,先放一边去。”
乖孩子步九八就这么被衣轻飏拉入了马吊的深渊。
叶聆风去那头山上都把药采回来了,回头一看,步九八却没影儿了,他逮着一个弟子问:“瞧见九八没,师侄?”
比他大上两岁的师侄老实道:“九八师叔?在那边和小师叔玩呢,说是在打什么驴吊还是马吊的东西……”
一个衣九九,叶九七还能忍。如今再加上一个步九八,叶聆风简直觉得这俩在挑战他这个二师姐授权的负责人的尊严!
叶聆风赌上尊严冲了过去:“你俩在干嘛呢?我告二师姐去,你们信不信!”
步九八和衣九九如出一辙地说:“你去告呗,二师姐理你算是我们输了。”
叶九七“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们别欺人太甚!”
衣轻飏热情地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道:“九七,一起呗?我们还缺人呢!”
叶九七坚决甩袖:“我这个负责人是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
步九八真心实意道:“这个真的可好玩了,九七!”
过了一会儿,叶聆风负责人的尊严和小孩子的好奇心不断博弈,最终还是小孩子的天性压过了尊严,他踌躇一会儿走上前,犹犹豫豫坐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
“这个什么驴吊,怎么玩来着?”
步九八简直拍地哈哈大笑:“驴吊哈哈哈哈!叶九七,还是你最吊!”
衣轻飏善解人意地解释:“九七,这叫马吊,就是个取牌、出牌然后以大击小的游戏。”
叶聆风羞红了脸:“可为什么叫马吊?名字怪怪的。”
为了多拖一人下水,也为了几个人打马吊才有劲儿,衣轻飏几乎有问必答:“因为一般来说,马吊必须四人才能玩,正如马有四足,缺一不可。缺了,马就站不稳掉了。马掉,马吊,后来才渐渐叫成上吊的吊了。”
可驴也有四足啊……
但叶聆风怕再闹出笑话,便不提了,只当自己又涨了一门学问,心里一高兴便混着衣九九和步九八一起打了起来。后来三人中又拉进一个师侄,总算把四人凑齐,让衣轻飏终于尽兴地打了回马吊。
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上辈子在浮幽山时,和手下们一起打马吊的日子。想打多久打多久,那才真叫一个快活。
正道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是打不过对面浮幽山的马吊四人组?
衣轻飏:等你们也会打了,就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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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师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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