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归去来|一

衣轻飏深深凝视那人,步九八犹未搞清状况,司青岚已一个侧身挡在了她小师弟面前,口气冷了几度:“什么妖邪?这明明是我们的小师弟,你再敢胡说!”

那只细白的右手横在衣轻飏眼前,她腕节上淡红的一点痣像在他眼里晃。

另两个村民过来瞧清楚衣轻飏那张脸,也无不吓得双脚发软,后栽倒地,颤颤巍巍指着衣轻飏:“真是那个妖邪……真是那个怪物!他怎么阴魂不散,我们逃出了村子还能看见他!”

步九八转过头,在衣轻飏脸上捏了一把,愣道:“是温的啊,这不还是刚刚那个衣九九吗?”

衣轻飏拍掉他的手,略带嫌恶:“别拿你手碰我。”

步九八吃痛,更加确定:“这是衣九九没跑了!”

司青岚仍戒备地注视三人,还是徐暮枕先理清情况:“你们口中的妖邪竟也是个孩童?还和我们小师弟模样长得很像?”

三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确定该不该相信他们,其中一个迟疑半晌,犹豫回答:“是、是个十岁大点的孩童,但、但道长你们千万别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他确确实实是个怪物啊!”

另两个仍把毛骨悚然的眼神钉在衣轻飏身上,活像要从他身上生咬下块肉,司青岚反感,护她小师弟护得越紧了,冷声质问:“他究竟和我小师弟有多像?”

由于衣轻飏的小脸被二师姐挡住,村民们便不再像之前那般悚然了:“不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人啊!就连眼神都是一样的!”

司青岚望向徐暮枕,二人一时也不知道这情形该怎么办。笑尘子这个做师父的仍旧清闲,在草堆里呼呼睡大觉。

这时反倒是衣轻飏开口了:“他叫什么名字?”

“啊?”村民们怔了怔。

司青岚也浮现茫然:“妖邪……还有名字?”

一个村民答道:“衣轻飏,那妖邪叫衣轻飏!”

步九八第一个惊诧地张大嘴巴。

司青岚眸光顿时冷厉,认定这群村民是存心来找茬的,正想拔出剑来,徐暮枕赶忙摁住她。

“二师姐!切莫急躁!你细想想,这群村民哪来机会打听到我们清都山新收的小师弟叫什么名字!”

三个村民早被司青岚要动手的架势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磕头告饶:“女道长饶命啊!饶命啊!我们只是、只是实话实说啊……”

步九八看看那头,再看看这头,觉得是自己多事才惹成现在这样,喏喏开口:“二师姐,十七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别管这事了……”

徐暮枕点头道:“我随他们去看看就回来,二师姐你先带着师父师弟他们下山去。”

司青岚这会儿也冷静了,顿觉抱歉:“好,我先带师父师弟他们下山,等会儿就回来找你。”

她衣裳却被一双小手轻轻扯住。

司青岚回头,看见阿一正仰起漂亮的小脸,可怜兮兮地央求:“二师姐,我和你们一起去好不好嘛?”

司青岚心里先是一软,但想想就觉得不妥:“不,太危险了,阿一你听话,和师父还有九八待在一起等我们回来。”

衣轻飏失魂落魄地垂下小脸,扯着二师姐衣裳的手还是没拿下,小心翼翼地小幅度晃着,模样可怜极了。

司青岚一颗慈母心软得不行,可还是温声劝:“不行呀阿一,我们去了村子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不一定能确保你的安全……”

双方僵持之时,一直呼呼大睡的笑尘子忽然睁眼了:“唉,阿一想去便让他去嘛,你们两个师兄师姐护着他,难道他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司青岚本就快被磨得答应了,听师父这么说便知村子里不会有大的危险,蹙起的眉舒展,悦然道: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阿一你便跟我们来吧。不过事先可说好,不许乱跑乱走乱摸,必须得听我和你十七师兄的话。”

衣轻飏乖巧极了,点头:“嗯,我会乖乖不乱跑的。”

笑尘子听见这话,一双眼睛不觉笑得更弯,眼睛缝都快眯得看不着了。

步九八说:“九九,你可得平安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回清都山,给你看我养在盆子里的小仙果呢!万一你回不来……”

徐暮枕轻敲他脑袋,笑:“咒你师兄师姐不是?”

他望向拢着手堪称和蔼地看向这一幕的师父,压低了声音:“师父,您知道这个山村里的妖邪?”

笑尘子摇头:“莫念莫问莫多想,去吧。”

说罢,提溜起正要跳下车厢的小徒弟,往他脸上施了个幻术,众人再看时,衣轻飏的脸已经变成一张陌生普通的孩子脸。这么一来,三个村民也就有了和衣轻飏同行的勇气,至少看着没那么瘆人了。

衣轻飏跳下车,转身向笑尘子煞有介事揖了个礼:“师父,徒儿先去了。”

笑尘子和蔼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衣轻飏笑着点头,心里却想的是——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不容易摆脱老王八,二师姐和十七也是个憨的,万不会看他有像老王八看得那么紧。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衣轻飏边盘算着逃跑路线,边由二师姐牵着,三个村民带路,沿着杂草丛生的山间小径歪歪扭扭地走。

路上村民解释那妖邪的由来:“三位道长,我们这村本名青山村,山是个好山,水也是个好水,我们村里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相安无事,要不是后来……”

那个村民小心地瞥了一眼女道长牵着的孩子,衣轻飏正琢磨着路线和时机并未搭理他,村民便小小地松了口气。

徐暮枕道:“后来你们村里便来了妖邪?”

村民点头:“就是十年前,我们村头的衣家生了个小儿子,模样生得好看极了,眉心还有颗小红痣,大家都说这娃娃将来长大是个有福之人。”

“村长是我们村唯一有文化的人,衣家大哥就请村长给他儿子取了个名字,说是什么来去什么辞里的两句话,凑成了一个衣轻飏的名字。”

想是因为典故重名也不是不可能,司青岚放下心来,接着问:“听你这么说来他分明是个普通孩子,如何成了妖邪?”

另一个村民睁大眼睛说:“就是因为他出生了啊!他出生之后我们村里怪事就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他亲爹——衣家大哥去山上砍柴被天雷活活劈死,后是山上连夜地下暴雨、闪电、劈雷,村里人吓得都不敢出门,地里的庄稼全活活淹死了!”

徐暮枕微微皱眉:“如此说来也可能是时机巧合,如何能怪到一个才几岁大点的孩子身上?”

那个睁大眼睛的村民道:“怎么能是巧合?之后有人见衣家孤儿寡母可怜,便做媒让衣家嫂子改嫁,结果道长你们猜怎么着——拜完堂当天,那娶了衣家嫂子的王二正在院子里站着呢,就活活被天雷给劈死了!”

“打那儿后大家都认定了,衣轻飏就是克父克亲人的命,而且不止是克他亲人,连我们这些同村在内的周围人,都要受他牵连呢!”

司青岚蹙眉:“天雷是天降之罚,绝不可能劈死无辜之人,那王二也有可能自己便是穷凶极恶之徒呢?”

村民立即反驳:“我们这些同村的怎么不知道王二的品行?虽说……”

那村民却吞吞吐吐了一下,“虽说王二娶衣家嫂子一半是因为衣家欠了他的债,衣家嫂子不得不嫁,可大家都觉得那是她这个寡母最好的归宿了啊。”

“就算王二有那么点小错,衣家大哥可是他亲爹!他亲爹难道不是被他生生克死的?”

这点让司青岚无话可说,可她又说了:“就算如此,单凭这点你们怎能轻易将一个小孩视作妖邪?”

衣轻飏正想到后山是个不错的跑路地点,一只在空中跳耍着的怨灵便蹦到了他脸上来,还嘻嘻哈哈的。

怎么?今天他这脸是招谁惹谁了吗?

衣轻飏黑着脸伸出两指,表情不耐地将它弹走。

小怨灵第一次见到有人怨气比他还重,吓得和小伙伴们抱作一团,嘤嘤呜呜地逃了。

徐暮枕正劈草开路,偶然瞧见他小师弟的动作,茫然问:“阿一,你方才在赶什么?”

二师姐与十七显然无知无觉,他们的四周,山野间,正游荡着无数怨灵。

衣轻飏一顿,照旧端出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出来,“赶蚊子呀,十七师兄,这山上蚊子太多了。”

十七师兄点点头,也未多想,便将自己腰间的香囊递给阿一,道:“这香囊可以驱蚊,你带着正好。”

衣轻飏接下,乖乖一点头,心道:果然……这些怨灵年份够老的了。

他垂下眸,发丝微微遮住黑眸,愈发确定心中那个猜测。连二师姐和十七师兄都察觉不出的怨气,年份只可能追随到上古了。

上古的怨气?

衣轻飏想起上辈子自己搜罗的那些鬼东西,不禁皱眉,有些棘手啊。

这些怨气给他熟悉之感,这些村民口中的故事也给他熟悉之感,衣轻飏便对自己心中的猜测愈发笃定了。

那么,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上古以来积聚的怨气理应还封存于神器之中,而上辈子这个时候,神器还深埋封印于世间各处,未被他大张旗鼓地翻寻出。

此处的怨气从何而来?

有意思。衣轻飏心道,我刚要走便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事,正好给了无生趣的重生增添些许乐子。

衣轻飏轻轻拍了拍十七师兄的背,徐暮枕莫名其妙地回头,温声问:“阿一,怎么了?”

“帮师兄赶蚊子。”衣轻飏背着一手说,他另一手正由司青岚牵着。

徐暮枕并不起疑,温和地笑了笑:“那便多谢小师弟了。”

衣轻飏注视徐暮枕背后已经生效的护魂咒。而司青岚本就牵着他手,手心早已有了他留下的护魂咒,如此一来,二人皆不会为怨气所侵。

周遭这些上古怨气凶得很,稍不留神便会侵蚀人心,消磨意志,使人生出心魔。特别是对修士这种极为讲求道心的人来说,更为凶险。

上辈子衣轻飏就深有体会。

司青岚正一心质问村民们,其中一个村民熬不住终究说了:“不然道长们以为我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司青岚一怔:“逃出来便是逃出来了?”

那村民突然有些歇斯底里:“都是因为那个怪物!他将我们所有人都困在了这座山,这个村子里!”

“之前有村民想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结果——要么是路上滑坡将人全埋了,要么是老牛突然发疯将一车人全送下了悬崖,就算走出了这片山,也有遇到匪徒抢劫,一家人全部丧命只活了一个回来的!”

徐暮枕低头思忖:“怪道这山路几乎没人走过,野草杂生。”

谈及此,村民已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而我们呢?因为自那妖邪降生后,山村里再未有过一日放晴,终年雷云密布,庄稼活不成,又没打猎的手艺,我们养不活家人了只好逃出村子。”

“结果刚出村不远,就瞧见村子的方向起了大火,我们不敢回去只好拼了命往前跑!幸亏遇见道长你们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整个村子啊!”

山道上渐有阴风拂来,司青岚也听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大火?怎会如此邪门……”

本以为是这群村民夸大之词,可未曾想,真到了村子前才发现他们所言非虚。

小山村坐落于深山包围中的山坳里,头顶的一片天就像诡异地被外界隔离了一般,雷云重重,阴霾弥漫。

离村子越近,雷云越深。

“像被诅咒了一样……”司青岚不由发出这样的轻呼。

小山村一半被火烧毁,另一半也灰扑扑的,笼罩于雷云之下颤颤欲倒。

十几户无家可归的村民正围在村口,拿泥巴和石块扔打向村口一间小院的屋子上。

司青岚牵着衣轻飏走上前,村民们却好似没看到他们三个大活人,滔天的怨恨全部裹携在手中的泥巴石头上,雨点般砸在小屋的门窗上。

窗纸被砸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出现在小洞中。

衣轻飏与那双眼睛恰好对上。

那双眼睛紧缩了一下,除了对外界的恐惧,还包含一层小孩子天生的好奇,纯澈如雨水洗过的天空。

而衣轻飏的双眸则无波无澜,千万颗石子砸落在他眼前也荡不出一丝涟漪,近乎一口枯井。

究竟谁是正品,谁是赝品?衣轻飏心里一哂,倒真叫人分不清了。

徐暮枕这时环顾一周,讶然道:“那三个领我们来的村民呢?!”

司青岚与衣轻飏回头,哪里还见得到那三个村民的影子?

只有村口处,摆了三具他们方才没察觉到的尸首,白布遮面,从旁边露出与那三个村民如出一辙的嶙峋手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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