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莲总是呆在同一栋楼里,从三楼下到一楼,有时候会停在二楼,但始终会回到三楼。他的时间是专属他的司机,因为目的地在地图的同一点上,司机哪也不用去,渐渐地死了。
几个星期前,目的地终于找到了,时间从租房向着灯塔重新活起来。
最近几日的天空像一面倒吊的镜子,风把云絮擦得干净,偶尔有海鸟墨似的滴落上去,还未晕开就被一并擦去了。
本应是苍白的空旷,用余光感受时,却隐隐有种银灰的沉淀感。这种时候人可能会想到一些被压抑的忧愁,因而变得有些惆怅。
而陈雨莲心里却腾起一种辽阔的愉悦感,好像是他心里的情绪被反复摊开到最大,此刻正笼在天上。他天真地想到世界也有这么一刻是属于他的。
“这种时候不像要下雨,不是阴天,也不是常说的'好天气',那是什么天气呢。”陈雨莲不是在问问题、找答案。只是在唯面前“心声”的概念消失了,话语总是自顾自地流出来。
“是什么天气呢?”唯从窗口探出脸颊和手,风立刻亲密地贴上来。他闭上眼庄在窗框里,侧脸的起伏有着雕像般的冷感。
他忽然又开口:“台风要来了。”
台风要来,海水上涨。不是涛涛浪涌,是整片海平面在暗中抬升,无知无觉淹过沙滩,伸向堤坝。
在灯塔里,唯总是呆在他身边,因此即使是目之所及变得异常清晰,陈雨莲也并未察觉。
镇上大多是三四层的独栋楼房还算整齐得排列着。遥遥望去,房子原本的水泥色和白色穿插着摞在一起,整个小镇像一件二十世纪的苏格兰灰白格。
卢阿嬷用旧衣服把小店的门缝胶得严严实实之后,又去了卢胜川和邻居家帮忙。
卢潮家的玻璃窗和玻璃铝合门用防风胶画了四个胖瘦不一的米字。虽然他们家有抬高的地基,但风级大、水位高时雨水仍会从缝隙潜进去。
卢潮从上至下地忙活,在查看家门口的电箱时,梁玉凤从衣架上解下干毛巾,搭在他汗涔涔的后颈。
雨莲的小店也就是卢岩生的家在另一条街上。这条街在足够小的小镇上,也算得上是一条背街,好在离码头不远,来往的工人不少。
卢岩生在楼顶种了许多蔬菜。每一个四方的泡沫箱子里都装着沉甸甸的土壤,土泡在水里,压透了箱的一角,一挪还簌簌掉渣,混着泥水黏在大理石板上,拖出黄褐色的水痕。
他每拖半米就得直起身捶腰,拳头敲在腰椎的闷响,和远处轻闷的雷一应一和。
好不容易拖至门槛,卢岩生蹲下身子搂起箱的两脚要越过去,向上使力的一瞬背脊突然跌了下去。青红的小番茄跳进泥河,流回原地。
所有镇民都在准备迎接台风,大家忙碌的动作太满,太急,挤得人心里的悲伤,像台风来时的野草,不得不伏低矮小下去。
这一刻小镇像陈雨莲以前经过的城市,在那里,将时间用在伤感、发呆是奢侈,似乎没人能够紧紧抓住回忆不放,于是忘掉了很多事情。
好在台风只是小镇的夏日游客,不过一个星期,一切都会回到过去。
卢岩生折回手捶腰时,发现箱子上还落着一双手,心里陡得一颤。
“我来吧叔。”
“噢,雨莲啊,诶好好”,他嘴里只弹出几个虚词,似乎还没松下劲来。
两人好一会都没再说话。陈雨莲在全然暴露的天台,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进出。他忽然想到唯就是这样,坦荡在天光下,在自然和镇民的视而未见下,将他送至三楼的窗。
镇民的过去,那些与唯一样被他视作秘密的东西,也是这样一页一页坦然地向他铺展开。他的心并不因窥见秘辛而快活,却因人们对创伤的坦荡,及这片土地对哀恸的无声包容得以获得一种温软的新生质地。
“现在手脚都不利索了,全身脆得跟塑料似的...诶,不说那些了。我这些菜红红绿绿的,可爱吧。”卢岩生突然走过来从他手里的箱子摘下一个面皮疙疙瘩瘩的黄果子,指头使力一掐,果子笑开了口,露出鲜红地口腔。
“漂亮不,叫金铃子,时间还早,你休息休息,尝尝味道。”卢岩生的手一颠一颠地期待着。
陈雨莲捧过笑脸,低头颗颗啄食,果肉进口前形似血细胞,吐出的后的籽微微蔫黄,样子与外皮无二致,他这才发现金铃子像一个两层的俄罗斯套娃。
“好吃吗?”他又挤出金铃子一口笑,将那些小娃娃闷进嘴里。
“好吃,也很漂亮。”雨莲回应。
“是好吃,你比我会吃。小时候看到这里头猩红的肉吓得直躲,偶尔我母亲从别人家拿来我碰都不碰,年纪大了才知道是什么味。”微微甘甜,丝丝粘连,和他儿时猜想的腥臭全然不同,隐隐像他现在回望过去的味道。
“一会再拿两个吃吧,还要什么都拿点去...我去给你找个袋子。”老一辈的人在客气的时候格外利索,卢岩生手沟成簸箕将小娃娃筛回裂成棺椁的皮肉,两手对扣,踢踢踏踏踩进楼里。
陈雨莲对他年轻起来的背影笑了笑,又俯身去搬箱子,他还没碰到边,黄黄绿绿的色块就自己漂去了门内。后面的箱子也跟着悬空,裹在雾气里左摇右晃,摆出某种得意洋洋的醉步。
“小唯”
“雨莲”唯像小地精在楼顶边缘探出黑亮的眼睛,骨碌骨碌偷看人间。
卢岩生很快就上来了,他感叹年轻人身体真好,陈雨莲搬六七箱的工夫他顶多搬一箱。
唯的一小团气缠在雨莲的小指上快活地勾动,卢岩生问他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他听见唯说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陈雨莲一边装菜果,一边在心里偷偷把唯的每一个动作风化装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