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鸾煞(三)

叶暮伏在叶行简怀里,小脑袋动了动,这事她倒是有点模糊印象。

其实爹爹叶三爷并未如娘亲所言身体不适,而是彻夜未归。

叶三爷不喜仕途经济,也不钻营庶务,平生所好唯有金石字画,古籍善本,常为了一幅前朝佚名画作或半卷残碑拓本,忘了时间,耗上整日整夜,甚至典当心爱之物也在所不惜,也因此被老太太视为不务正业,屡遭申饬。

此番缺席立冬大祭,叶暮依稀记得,爹爹是得了消息,连夜去城南某处隐秘的旧书肆,竞买一幅他寻觅已久的宋代山水图去了。

之所以对此事记忆深刻,是因前世爹爹虽在祭祀吉时前匆忙赶回,但终究迟了一步,未能与族人一同静候,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疾步入列,发冠微斜,袍角沾着夜露未干的痕迹,形容难免仓促失仪。

待到那庄严肃穆的祭礼一结束,爹娘二人便被老太太当即唤至院中青石板地上,当着未散尽的亲族面,好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周遭侍立的丫鬟仆妇皆偷偷笑,“真是开了眼界,还未见过两公婆一同被这般数落的,也不嫌丢人。”

府中下人之间,不知何时便流传起一句俚语,“软柿子娘,书画郎,生个饕餮小馋娘。”

叶暮当时因为这句话难过了好久,虽不能尽解其意,但看娘亲动不动掉泪,她也明白不是好话,气得去书房找到这幅劳什子画狠狠踩在脚下,爹爹为此气得大半年没同她开口说话。

思绪翻涌间,叶暮望向不依不饶的周氏,仰起稚嫩小脸,嗓音清亮,“二伯母,娘亲说谎了,父亲根本没生病。”

刘氏闻言容色骤变,厉声喝道:“四娘!休得胡言!”

周氏眼底精光一闪,岂肯放过这送上门来的把柄,“三弟妹好大的胆子,竟敢伙同三爷欺瞒全家?”

她疾步上前,柔声问叶暮,“好孩子,你且细细说与二婶听,你爹爹究竟怎么了?”

“四娘!”刘氏心急如焚,欲上前阻拦,却被周氏侧身有意挡在后头。

“爹爹昨晚就没回家。”

全场哗然,目光交织,暗藏探究,周氏更是急不可耐,“那四娘可知道爹爹做什么去了?好孩子莫怕,有二伯母在此为你做主,你尽管说实话。”

恰在此时,叶三爷终于匆匆赶到,额角还带着薄汗,气息微喘,显然是一路小跑,他面容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倦怠,怀抱锦匣,向老太太和兄嫂告罪,“母亲,哥、嫂子,我来晚了,万望恕罪,实在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你且说说,是何等重要的因,竟比阖族祭祖还要紧?”老太太已是怒极。

“可不是么?整夜未归!”周氏在旁煽风点火,“若非四娘年纪小,藏不住真话,只怕三奶奶还要将我们全家都欺瞒过去呢。”

叶三爷尚不及答话,却见叶暮从叶行简怀中探出身来,“爹爹!爹爹!你找到老祖宗钓鱼的画了吗?”

童音琅琅,叶三爷闻声微怔。

他脑子不笨,观院中凝滞之气,又见妻子刘氏面容惨白,立时醒悟,自己彻夜未归之事恐已败露,女儿这句没头没脑的童言,正在帮他。

不过四娘又是如何能未卜先知,道破那锦盒内竟真是一幅垂钓图?他确信自己未曾透露。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叶三爷心念电转,当下收敛惊疑之色,朝老太太深深一揖,声情恳切,“母亲明鉴,孩儿正是为此画奔波。”

他双手将锦匣高捧,语声清朗,“儿子近日偶得密讯,知悉《寒江独钓图》重现人间,此画疑似与我叶氏一位隐逸的先祖大有关联,笔意之间,或暗藏祖茔风水玄机。儿子唯恐重宝流落外姓,损及阖族气运,这才夤夜奔赴,定要请回此画,本欲于今日大祭之时,敬献于祖宗灵前,以彰我侯府慎终追远之赤诚。”

言末,叶三爷当众将锦匣打开,内衬明黄软缎,一卷古画静卧其中,纸色微黄,展开一角,果见墨色淋漓,寒水孤舟之意境扑面而来。

“看,鱼竿!果然有老祖宗在钓鱼!”站在近旁的叶晴诧道,她年岁只比叶暮稍长,也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先前听了叶三爷那番追念先祖的言辞,此刻便自然将那画中独钓的蓑笠老翁,认作了叶家先人。

孩童天真一语,恰似点睛之笔。

老太太凝画片刻,面容渐缓,转问刘氏,“老三既是为求画,你身为媳妇,何故编派出他身体不适的谎话来?”

“母亲恕罪,此事确是儿媳思虑不周,做了蠢钝之举。”

刘氏性虽柔怯,然自幼习得礼数,言行规矩自是周全得体,“昨夜三爷匆匆离家,语焉不详,儿媳见他神色凝重,知非小事,未敢深问。今日祭祖,三爷未归,阖族皆在,若实言三爷彻夜寻物,恐惹来三爷狂诞不拘礼法的非议。

故儿媳一时情急,才妄称他微恙,原想着先稳住局面,待他回来请罪详禀。不想竟惹母亲动怒,皆是儿媳思虑不周,甘领责罚。”

一番陈情说得滴水不漏,老太太就着这个台阶颔首道:“罢了,你夫妇二人有此追远之心,也算难得,既是与先祖渊源匪浅之物,就此请入祠堂供奉,以示敬畏,祭祀时辰已到,都进去罢。”

周氏未料局势陡转,本是问罪三房,反倒成全其献画之功。祭礼之上愈思愈觉蹊跷,叶三爷素日便好搜罗旧画,那画中所谓先祖,真伪谁人可辨?

分明是叶暮借她营造的声势,引着叶三爷金蝉脱壳。这小妮子年岁虽稚,心机却深,竟将她当作戏猴般摆弄!

周氏胸中郁结,转见身旁蒲团上昏昏欲睡的叶晴,更是恼恨,指间狠狠一掐。“要你多那句嘴做甚!”

叶晴痛醒,见母亲目瞪她,只道是嫌自己失仪,忙噙泪挺腰身坐直了。

-

祭礼冗长繁复。

上香、献帛、奠酒、诵读祭文……僧人们在角落设了蒲团,低眉垂目,诵念佛经。

叶暮跪在蒲团上,暗想躲过一劫,方才庭中那阵仗,真真是千钧一发,其实爹爹和娘亲都不是笨人,只因生性宽厚,不喜争竞,才屡屡被那惯会寻衅借势的周氏拿住话柄,步步紧逼,致使三房在祖母面前日渐失了先机。

而家中失势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她的婚事成了可随意拿捏的筹码。

叶暮脑中闪过前世议亲时的种种。

那时三房在侯府里说不上话,爹爹又只醉心那些字画古玩,在外人看来便是没什么出息,真正门第相当的人家,要么嫌三房底子薄,没什么实在倚仗,要么就推说家中子弟早已定了亲事,客客气气地回绝。

一来二去,送到叶暮面前的名帖,不是那些高门大户里不上不台面的偏房庶子,就是些终日里只晓得架鹰斗犬,不务正业的浪荡儿。

这中间未必没有周氏在作祟。

亲事就这么挑挑拣拣地耽搁下来,叶暮的年岁也一日日拖大,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个家世还算殷实的,竟是死了原配要续弦的,那男人相看她时,目光浑浊地在她身上逡巡,末了竟还嫌弃地同媒婆嘀咕,说她身量单薄屁股小,瞧着不是个好生养的。

怄得叶暮连着好几日食不下咽,恨不得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也好过受这等屈辱。

直到江肆出现。

彼时的江肆,虽只是一介寒门举子,却生得俊朗,站在人前自带一股清朗气度,说话行事也颇有章法,更兼早有才名在外,他看她的时候,眼神清亮亮的。

叶暮只觉得像是黑夜里终于摸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扑上去抓住,半生悲苦,皆由此始。

“礼——成——”

宗祠司仪那悠长的高呼,骤然与她梦中前世大婚时赞礼声重合,如一道惊雷直劈神魂,叶暮浑身猛地一颤,惊醒过来,眼前香烛火光摇曳,不是喜堂之上,而是在叶家祠堂里。

叶暮被紫荆轻轻拉起,松了口气。

方才诵经的僧人早已收拾走了,各房主子们簇拥着老太太走在前面,叶暮人小步子慢,又刚睡醒,自然落在了最后面。

回廊曲绕,青石板路在冬日里泛着清冷的光。

叶暮正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绣鞋尖,百无聊赖地踢着路面上的一粒小石子,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回廊外侧的枯草丛里,闪过一点金光。

她脚步一顿,好奇地挣脱紫荆的手,迈着小短腿就朝那草丛奔去。

“四娘!慢些!”紫荆连忙跟上。

叶暮拨开几根枯黄的草茎,那物件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是一枚小巧的铜铃,顶端铸成莲花座,下缀三片莲瓣,莲瓣下连着一个小小的圆环,圆环上又套着三个更小的环,整体不过寸许长,却铸造得异常精巧。

“呀,这像是和尚用的法器?”紫荆也蹲下身,拿起来看了看,“定是方才那些大师傅诵经时不小心落下的,四娘乖,咱们快些走,待会儿交给管事,让他寻失主去。”

叶暮点头应好,可当两人绕过粉墙,在后角门的僻静夹道上,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阵斥骂声传来。

“蠢钝如猪!师父让你跟着来见识,是抬举你,你连收拾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让你收好法器,你倒好,把祖师爷传下来的莲华铃都丢了!那可是开过光的!”

“手脚这般笨拙,眼珠子长着是喘气的吗?还不快滚回去找!找不到你也别回来了!”

紫荆见状,立刻将叶暮护在身后,低声道:“四娘,莫出声,咱们绕过去。”

叶暮却好奇,扒着紫荆的裙角紧盯。

只见方才见过的几个和尚,正围着一个更瘦小的身影在斥骂,那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沙弥,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小沙弥并未在祠堂上诵经,估摸是叫来打杂拾掇的,他肩上扛着个黄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法器经卷,压得他本就单薄的背脊弯得更低。

穿着一身同样赭色的僧衣,但极不合身,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衣摆处甚至磨出了毛边,破旧的僧鞋边缘,露出一小截冻得发红的脚踝。

寒风卷过,吹起他宽大的僧袍,更显得那低头找物什的身影伶仃孤寂。

“闻空闻空,我看你是脑袋空空!”一个年长些的和尚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上,“天生的晦气,连个法器都看不住,这莲花铃要是找不回来,把你骨头拆了卖了都赔不起!”

闻空?!

叶暮心跳如鼓,是那个连天子都要躬身请益,尊崇三分的大晋国师闻空?

叶暮见过他。

在她和江肆的前世大婚上。

在她方才的梦里。

男女主这一世的第一次相见[捂脸偷看][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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