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被噎得胸口发闷。
她出身清流,诗礼传家,父亲兄长皆以才德论人,府中姐妹亦受诗书熏陶,何曾以男女论高下?
周氏那番言语,粗鄙直露,如同市井俚语般硌耳,刘氏教养使然,做不出当众撕破脸的事,恐失清流体统,反落个与妯娌争口舌之利的名声,可要她附和这番浅薄之见,她也做不到,这话说得连自家女儿也一同平白受了轻贱。
叶暮依偎在紫荆怀里,她记起前世的确有这么一出,倒记不真切周氏刁难母亲的这些具体的话,只记得二哥升率性堂后,周氏仗子之势愈盛,往她们院里走动愈发勤了,明里暗里嘲讽刘氏福薄,身子骨不争气只生了个女儿,连带着对叶暮也时常冷言冷语。
母亲本就敏感自持,面上维持着从容娴静,将委屈尽数咽下,可郁结于心,终是在来年冬日时倒下,缠绵病榻数月,元气大伤。
叶暮看着眼前的母亲因周氏的刁难而微微抿紧的唇线,她抬起头,奶声奶气地朝着周氏唤道:“二伯母。”
周氏闻声看去。
“二伯母,照您的说法,那祖母对于她娘家而言也是客人喽?”
叶暮天真的疑问让周氏一噎,其它人不禁莞尔。
叶暮又继续自顾自说:“可是我胡子翘翘的外祖父说过,没读书的人才总把生男生孙挂在嘴上当个宝,他说,读书明理才是顶顶要紧的!读好了书,男儿能安邦定国,女儿也能……”
她似乎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小眉头苦恼地蹙起,歪着小脑袋努力思索,看到刘氏后眼睛一亮,脆生生地接道:“也能像娘亲一样,懂好多好多道理,管家理事,写顶顶好听的诗,外祖父还说,这样的女儿家,是顶顶顶顶好的,不比任何儿郎差。”
童言无忌,却在无意中戳破了个口子,刘氏借小女之口吐了不少真言,心中浊气消散大半,她轻轻摸摸叶暮的小脑袋,姿态娴静依旧。
王氏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老太太睇了叶暮一眼,目光深沉难辨,最终只淡淡道:“童言稚语,倒也有几分道理,女儿家知书识礼,明理持家,亦是家族之福。”
周氏被堵得哑口无言,恰在这时,厅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小厮带着喜气的通传:
“喜报!喜报!给老太太、侯爷、奶奶道大喜了!”
众人精神一振,都站了起来。
却见进来的是叶行简,他穿着国子监生员澜袍,带着寒气,显然是刚从监里回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叶行简行礼道,"岁考刚放榜,堂里正乱着,孙儿想着家里惦记,就先回来报信。"
老太太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简哥儿辛苦了。你考得如何?"
叶行简微微欠身:"托祖母洪福,孙儿升入率性堂了。"
暖阁里顿时一片道贺声。
周氏急不可耐地插话:"文哥儿呢?简哥儿可瞧见文哥儿的成绩了?"
叶行简微微一笑:"正要说到二弟,说来也巧,今早放榜前,祭酒大人突然把二弟叫去。"
"祭酒大人?"周氏声音拔高了几分,"他找文哥儿做什么?"
"这就不清楚了。"叶行简语气平和,"只是近日国子监流言四起,传得绘声绘色,道是有人借岁考之机,以珍本古籍为饵,行请托钻营之实。祭酒大人最重清誉,闻风震怒,已下令彻查,凡有牵扯者,不论情由,严惩不贷,二弟被急召问话,不知是否为此事。”
他神色从容温雅,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与文哥儿何干?”二伯父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简哥儿,你莫要胡说,你二弟向来老实,肯定清白,这事定有误会,我这就去国子监...”
“去做什么?”老太太声音陡然转冷,“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祭酒大人既在查,是清是浊,自有公论!你去了,是替他分辩,还是替他坐实?给我安生坐着等!”
她转向叶行简,“简哥儿,此事涉及国子监清誉,更关乎叶家颜面,你既回来,想必心中有些成算,那流言所指,究竟是何物?可有人证?”
叶行简恭敬回道:“回祖母,流言虚虚实实,孙儿亦不敢妄断,只是教经史的吴博士被卷入风口浪尖,也被传唤问话,想必二弟此去,能助博士澄清一二。”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已将吴博士此刻的焦灼处境,隐晦地点了个透。
炭火哔剥。
叶暮在旁安静地观察这一切,心中为大哥哥拍手称绝,这一招敲山震虎行得极妙,国子监清贵之地,最忌此等行贿请托的秽行。
大哥哥看似只是回来报信,实则将二伯父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算计,明晃晃地捅到了老太太与所有人面前。
国子监骤起的流言,想必亦是大哥哥暗中推波助澜所致。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小厮跑进来传话:"老太太!二公子回来了!”
门帘打起,叶行文被人半搀着进来,他身上的澜袍皱巴巴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站都站不稳。
他这副失魂落魄之状,无需多言,已然昭然若揭。
“文哥儿!”
周氏哀叫一声,扑上去想抱住儿子,却被叶行文下意识地瑟缩躲开。
“祖母,”叶行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孙儿无能!孙儿被祭酒大人申斥了……”
老太太停了佛珠,声嗓如金石之音,“说清楚!祭酒如何处置?”
叶行文伏在地上,肩膀耸动:“祭酒大人大人说…岁考成绩作废,罚抄监规百遍,呆在原堂,吴博士……吴博士被停了教职……”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呜咽,“那本书也被被祭酒大人…收走了…”
“什么书!”
叶行文语无伦次,“是三叔的一本旧书…是爹爹说……给吴博士看看…就…就看看……”
“老三?”
叶三爷缓缓起身,“母亲,那本《云麓山房集注》,确系儿子所有。二哥月前曾来借阅,言明一月为期必当归还,儿子念及兄弟之情,又见他为文哥儿学业忧心如焚,一时心软便借了。如今看来是儿子思虑不周,连累家族清誉,儿子甘愿领罚。”
“孽障!”老太太忍不住怒骂,一拍身边的小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目光剜向叶二爷,“为父不尊,为子不肖,叶远明,你身为侯府嫡次子,不思以身作则,敦促二郎勤学上进,反教唆儿子钻营舞弊,还陷兄弟于不义,行这些下作勾当!”
老太太失望至极,“从今日起,二房闭门思过三个月,府中庶务一概不许插手!文哥儿不思进取,行止卑劣,即日起禁足于祠堂偏院,抄写家训百遍,静思己过,无我准许,不得踏出院门半步,何时洗心革面,何时再议!”
“至于远程……”老太太看向叶三爷,语气稍缓,“你爱书成痴,心无城府,本是雅事,然则识人不明,重情失察,险些酿成大祸!罚你两月月例,以儆效尤,那书既被祭酒收走,便是官府之物,不必再提,也休要再寻!只当买个教训!”
叶三爷躬身,“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甘愿受罚。”
罚令已下,三房虽有小损,但无大碍,书被收走,祸根已除,叶暮悄然吁了口气,这一局,借大哥哥之手,破二伯父之谋,保爹爹之安,阻家族之祸,算是险险落定。
二房气焰大挫,消停了些时日。
人挨着日子,日子推动人,一晃到了腊月廿三,掸尘扫屋。
西厢暖阁里,叶暮趴在临窗大炕上,看紫荆带着小丫鬟们翻箱倒柜地除尘。
“娘亲说,小年除尘,是要把旧岁的晦气都扫出去呢!”叶暮托着腮,声音软糯。
“四娘说得是,”紫荆笑着应和,手里不停,“等会儿奴婢再带人把抱朴斋也仔细洒扫一遍,三爷那些宝贝书卷,也该见见日头了。”
叶暮心念微动。
爹爹面上虽不显,但叶暮几次见他独坐书斋,神色怅然,约莫还在可惜自己的孤本。
“阿荆,”叶暮忽地滑下炕沿,“我想去书房瞧瞧爹爹。”
紫荆正忙着,只当她小孩儿心性又起,随口道:“四娘乖,等奴婢们扫完了这暖阁就陪你去。”
“我自己知道路。”
叶暮说着,迈开小短腿,裹得圆滚滚的身子灵活地溜出了暖阁门槛,空气中浮动着炸物的焦香,呲溜呲溜钻入鼻端。
是灶房那边飘来的炸油墩果子的香气!
叶暮的馋虫被勾了起来,脚步也跟着转了方向。
爹爹也爱吃这个,裹了红豆沙馅儿的糯米团子,在滚油里炸得金黄酥脆,出锅时再滚一层细密的芝麻糖霜,爹爹每每能一气儿吃上三五个。
先去给爹爹拿几个热乎的。叶暮想着,循着香气,迈开小短腿就往大灶房所在的西边角院跑。
角院门口堆着刚劈好的柴垛,几个粗使婆子正忙着将年节用的鸡鸭鱼肉往地窖里搬,烟火气十足。
灶房里更是热气腾腾,几个厨娘围着几口大油锅忙得脚不沾地,炸鱼、炸肉丸、炸年糕的香气混在一处,喧腾热闹。
叶暮小小的身子挤在门边,踮着脚尖,努力朝里头张望:“王妈妈!红豆馅儿的油墩果子好了没?给爹爹拿几个!”
管灶的王妈妈回头瞧见是她,脸上立刻堆起笑:“哟,是四姑娘!就你鼻子灵,刚出锅一锅芝麻糖霜的,正晾着呢,红豆馅儿的下一锅就好,姑娘且等等,外头冷,要不进来暖和暖和?”
叶暮摇摇头,她嫌里头烟大,只探着小脑袋,眼巴巴瞅着那金灿灿的果子在笸箩里冒着丝丝热气,正等着,目光却被角院耳房门旁立着的一个赭色身影攫住。
叶暮走过去,轻轻扯了扯他旧僧袍的袖角,“闻空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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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孤鸾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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