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闲谈

顾离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还没松下去的气瞬间倒流逆转,差点没噎到他自己。但他面上不显,仍然坚强地故作镇定,指了指温小少爷,装出来的模样无辜得和长谙那“病秧子”有得一比:

“小孩啊?那边正有个端着枪的,你要不试试?”

长谙:“……”不了,谢谢。

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三秒,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啊,怎么这么记仇。”长谙笑得肩膀都有些抖,往日苍白的脸都笑出些气色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

顾离一条手臂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胳膊肘搭在上面,用手掌捂住了上半张脸。他笑得很无奈,“因为我以前也没发现我是这样的人。”

……

树影摇晃,是波澜时光之下难得的平静安康。经久以后再想起来,顾离仍能想起当时嬉笑打闹中无意抬眸撞进的目光——

在阳光之下,温柔得不像话,却更烈过骄阳。

那是独属于他的,从年少时起便经久不衰的爱意。

……

下午时分,温则以提着一篮水果踏上东街的砖,视线挨家挨户地扫过,一家一家地寻找“枫亭晚”,目光透露出一丝迷茫。

根据不完全统计……他大概有一千五百多天没有单纯为出街而出街了。他平日里出街的目的性极强,而且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那两三个堪称标志的建筑,根本没有留意过其他店铺——也就是说,温小少爷实际上并不知道枫亭晚究竟在哪里。

所以他只好慢悠悠一步一步往里挪。只是没等走出几步,他忽然脚步一顿。

一个刚到他大腿高的小孩挡在他前面,看着蓬头垢面,大概是很多天没洗过澡了。他伸出手,像是想去抓温则以的衣摆,只是临到头又看见自己乌漆嘛黑的手,又犹豫着收了回去。他抬起脏乱的脸,尽管看上去竭力克制着,却依旧抖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对、对不起……”他嘴唇颤抖着,居然先蹦出了这三个字。紧接着他嘴一抿,眼泪唰地流下来,在脸上冲刷出一道浅痕。

温则以沉默了两秒,下意识观察了一下四周。见没人留意这边,才略微蹲下│身,尽量柔声问他:“怎么?”

温则以此前十六年,孩提时是泼猴,大了点是“纨绔公子哥”。虽然他的语气对比他自己来说已经相当温和了,但他私下里是个不爱与人交往的,平时迫于各方势力装弄纨绔多了,除此之外什么性格都扮不来,一时也不知道“温和”是一个什么感觉。

因此肉眼可见的,小孩又抖了三抖。

温则以:“……”

也许是真的遇到什么困难没有办法了,这孩子尽管都抖成了筛糠,也还是强忍着哽咽,指了指旁边一处阴暗的巷口,开口:“我哥哥病了,他快死了,我没钱,治不了。”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便给温则以跪下了,没等温则以阻拦,就砰砰砰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先生、先生!求求您了,救救我哥哥……我不要多、也不白要您的,我会洗衣做饭,搬重物也可以的!”

小少爷长这么大,很多称呼都听人喊过,只是这先生一词还真是头一回,难免又沉默了两秒。

见他沉默,小孩更慌了。他猝然抬起头来,眼泪不要钱一样地掉,口中不断喃喃重复着“求您”。

“起来吧。”温则以一手提着果篮,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像拎鸡仔一样把人提起来了。

他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力道倒是不容反抗。小孩愣了愣,怯生生去偷看他,只见他往巷子里看了一眼,然后问:“你几岁了?”

小孩安静了一会,垂着脑袋答他:“九、九岁。”

九岁才那么点个儿,也实在是生活艰难了。温则以一边思索一边探向腰间,突然动作一顿。

他今日出门没带钱。

他顿了两秒,思绪纷飞,最后无奈叹了声气。

他低头对那小孩坦言道:“我今日没带现钱,如果你信得过我,就且跟着我来。”

这小孩也不知道是磕了几个硬钉子了,此刻好不容易磕到个有一线希望的,哪里还在乎带没带的,肯救命就成了。一连点了好几个头,嘴里还不断说着谢谢。

温则以便领着他继续往里挪,一边挪一边仔细着看周围,生怕一个不留神就错过了那枫亭晚。可当他真正站在“枫亭晚”面前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此前真真是多此一举。

因为枫亭晚特别显眼,在东街一众俗的俗艳的艳的店铺衬托下,更是显得格外清新淡雅。

温则以是商人的儿子,虽然不经商,但对材质方面还是多少有些了解。谢时客这家书肆从外面看是全木质的,看着很平常不起眼,常人路过瞥一眼,大概除了素和纯木留不下任何印象。但温则以粗略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他这家书肆建起来,实在是价格不菲。

木是上好的檀木,橱窗玻璃更是清亮,几乎要看不见自己的倒影。门前放了个木框的古式灯笼,又挂了一只做工精细的镂空风铃,大门上的花纹也雕刻得很低调,可定眼一看,竟又是无比细致,整体看起来似乎比别处的门都要薄上些许,给人一种轻盈到可以直接扛起来跑个一百米的错觉。

这家书肆和谢时客本人一样,不是平常中庸,而是和这糟糕时代太格格不入,以至于一不细看,就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闪着光的棱角都融进了污浊的脏水里。

温则以拿着果篮的手指紧了紧,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忐忑不安的孩子,深吸一口气,正欲上前推门,门却蓦然从里面开了。

谢时客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温则以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两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

温则以很快反应过来,他缩回手,又动作一停——对上谢时客这般留学归国的先生,他突觉自己行礼又不是,不行礼又不是,不禁有些为难。谢时客拉着门同样没有动,看上去和他一样,像是在纠结什么。

好半晌,温则以终于拿定主意,抿抿唇,略弯下腰仪式性地拱手行礼。却不料方才还在死机的谢时客也在同一时间微微欠下身,两人竟不约而同一起开口:

“……问先生安。”

“小少爷,下午好。”

两个人同样微微弯腰,同时问好又同时起身,又一次望向对方眼底时,实实在在都染上了一丝茫然不知所措。

站在略远处用障眼法遮住自己的长谙和顾离看不下去了。长谙轻轻戳了戳顾离,语气是逗他玩般的疑惑和好笑:“他们俩这是在举行什么特殊的仪式吗?……先拜个堂以示友好?”

顾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表情一言难尽:“……”

只见两位当事人大眼瞪大眼看了三秒,也被自己蠢笑了。谢时客无奈又好笑,侧开身子请温则以进去,“我刚觉着你差不多该来了,又想起你不常出门,怕你不认路,还打算出去看看呢。”

温则以似有些局促,但这局促又抵不过想笑,硬生生给他憋出个害羞小少年的模样来,挠着脑袋笑得腼腆。“确是不认路的,但先生这里好认,远远一眼便知道是这了。”

“是吗?”谢时客笑得温柔,“我就当作是夸奖收下了。”

小少爷仿佛被这笑容扎到神经,目光来回闪烁两下,自觉脸上有些发烫,磕巴道:“……就、就是夸奖的。”

谢时客正想领着人往里,却蓦然发觉温则以身后居然还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便一停,温和问道:“这是?”

方才那样一闹,温则以窘迫之下险些忘了这孩子,经谢时客这一提,才想起来这回事。

“啊。”温则以正思考着该从何处说起,就见那小孩像方才跪他那样,猝然给谢时客跪了。

谢时客:“?”

将此尽收眼底的顾离一愣,没好气笑道:“瞧着了,这一跪得给谢时客跪懵了。”

果见温则以和谢时客都愣在了原地。温则以更是表情连着脑子都空白了。

还是谢时客先上前把人捞了起来。

听完了前因后果,他眉头微皱。

他沉吟了一会,然后说:“人,我们自然是要救的。”

小孩眼底一亮,又要跪。谢时客忙抬手,接上:“但是。”

“?”

小孩的膝盖卡在了半空。

谢时客微微笑了笑,“我们不能白给你。”

“没、没关系!”小孩又摇头又点头,“我什么都可以做,不会也能学!”

“嗯。”谢时客看似很满意他的回答,进里屋去了。

没几分钟,他拿了些铜元出来,给了那孩子。

他说:“记住了,这些是我们借你的,等你家人治好了,就一起来这书肆里帮忙吧。”

孩子点头如捣蒜,连说了几十声谢谢,扭头跑了。

两人看着小孩消失在街角,沉默了一阵。

良久,谢时客终于转过身,比了个手势请温则以跟自己去里间。

温则以走了几步,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先生就这么给他了,也不怕他拿了钱不守信用吗?”

谢时客只笑了笑,“如果小少爷在乎的真是那几两钱,想必也不会带他来到我这里了。况且人是你带来的,若真跑了……”他侧过头,微一挑眉,玩笑道:“我找你算账不就成了?”

温则以有点不自然,倒也没说不好:“嗯……此番出门没带钱,倒是给先生添了麻烦。”

谢时客随手将书架上歪了的书扶正,听到他这么说,便含笑回头来看他,却意外发现小少爷脸烧的有些红。

他怔了怔,心说是店里有些热了吗?

只是这个念头还没成型就被他自己打掉了,现在才三月份,再热也不能热成这样。

谢时客心很细,倏然想起小少爷昨天淋了雨,眼下脸又有些红……方不是感冒了吧?

他想着,便下意识伸出了手,手背贴上了那人的额头。

温则以走路时总是微微低着头,再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心绪飘飞,直到那只略有些冰凉的手搭上额头才突然神魂归位。他倏然睁大了眼,整个人蓦地一僵。

他听到谢时客温温凉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抱歉,是我唐突了。看你脸有些发红,心想怕不是昨天晚上着凉了。但方才一摸,倒又是正常温度,想来只是有些受寒。”

谢时客的手很快就收回去了。温则以收了思绪,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重复播放着自己刚才的表现,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这样会不会显得太疏远太刻意太矫揉造作?谢时客发现他的不自在没有?他刚才说了抱歉,是发现了?可他那么礼貌一个人,无论察没察觉都会说类似这样道歉的话吧?

他心里风起云涌,嘴上只哼哼唧唧说着没事。

两人逐渐走到里间。顾离寻了个高处跳上屋脊坐着,轻轻捻出一团光球,biu地把它弹了出去,同时解除了障眼法。光球横跨过长街,一步一蹿地溜进了书肆。

“还好它本身该有的都还有。”长谙停在他身侧,撑起一把伞替他遮着阳光。看着面前逐渐幻化出来的画面,他无不感慨,“还好它有的别人也看不见。”

顾离不敢苟同他的“还好”,只道:“是啊长公子。除了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它什么也干不了了。”

“……”长谙哽了一下,“怎么说话呢……它明明还可以打人的……甚至还可以托点东西挡点东西。”

顾离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面前像是网线不好一样一闪一闪的画面,似笑非笑。

长谙无奈,“……好吧,我承认,只能一点一点挤出来用的灵气偷鸡摸狗都摸不顺畅。”

顾离懒得回他,视线落回画面中两人所处的地方。

那里应该是谢时客平时休息或者处理事情的地方,一个茶几两把椅子还有一个躺椅,躺椅旁边还堆了一些书。整个地方空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很舒服。

温则以和谢时客面对面坐下,已经开始讨论正题了。

谢时客为温则以斟好了茶,边推过去边说:“小少爷,虽然我很想不顾一切直接把你拉入黎明,但你到底还年轻,有些事谢某不得不说明白……黎明这边不同安和,甚至比不得普通平民百姓安全,况且——温家实际上是在与安和合作吧?”

小少爷抿了抿茶,也不遮着掩着,轻轻点头。

谢时客轻轻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于温则以的坦诚。他斟酌着接道:“小少爷应该能看出来,如今安和想在这乱世里平地起高楼,虽然是空手画饼,但所想所说实在是民心所向,近年来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就是块人人争抢的香饽饽。黎明却不同。”

“黎明的追求和信念,确是非一般人可以理解的。普通百姓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便心甘情愿去相信安和粉饰出来的太平——可这世道想要安安稳稳,哪是那么容易的呢?”

谢时客说着,似是有些无可奈何,叹道:“大厦将倾时,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被砸得粉身碎骨。每一个围观的人都不是无辜的,是他们的束手就擒杀了自己。”

“温小少爷,我不愿同你说空话,更不会说定能为我华夏带来盛世,毕竟此刻的功与过,都不过是百年后胜利者笔下的寥寥几行——更有可能,连偌大青史都不肯为我们这些螳臂当车的人留下只言片语……人生如蜉蝣,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英雄,我们毁家纾难,只求个问心无愧。

“黎明只愿倾尽全力,救华夏于大厦将倾,救更多人,于黎明到来之前。”

温则以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像是在顾虑些什么。谢时客知道他在动摇,也不在意他有没有立刻答复,隔了两秒,他才低低问道:“小少爷,有没有什么想保护的人?”

想保护的人?

温则以认真思索了很久,眼神已然暴露出他的茫然。

谢时客顿了顿,循循善诱:“也不一定是人,也许是什么东西,再或者是什么无能为力的事?”

范围大了,正常人都可以找到那么一两件事情。可温则以默然很久,还是没想到哪怕那么一件事情。

他这半生,干过的事太少,见过的人太狭隘,得到的东西太多,没有想保护的人,也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只是皱眉思索间,那锦衣玉食的少爷居然还真想起了些什么。

只不过想到的东西实在是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想到的,是方才那条黑暗的小巷,是那瘦弱的孩子,和毫不犹豫给他磕的几个头。

“……”

谢时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暗自叹了口气,“既如此,也不必强迫自己‘想要’什么,未来路还长,总有那么一天会找到的。”

温则以抿了抿唇,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开口发问:“——那你呢?先生,那你呢?你也有什么想要保护的人吗?”

再次说一次本篇小说完完全全架空历史,所有故事均是闭着眼一口气瞎编,“安和”和“黎明”之间的关系没有参照任何历史现实(也就是说就算有对得上某些历史的地方安和和黎明也不是暗指某某派系不要上升不要上升不要上升),本人更是没有任何党派歧视,最后大家看文图个乐不要当真不要当真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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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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