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们想拜谁?”
这话将所有人都问住了,能拜谁?能拜的他们都拜了,谁也没有回应。
要拜谁?还有什么人肯倾身聆听他们哭诉。
门外狂风呼号,如悲如泣,仿佛要替他们将眼泪流尽。
“还去拜邪祟?”
众人立刻反驳道:“当然不。”
“那还犹豫什么?”王唤不解地问。
“既然已经被抛弃,既然明知不会有回应,我们又何必再去恳求?”
“不用了。”
身后轻浅的呼吸陡然沉重,这一刹王唤突然明白为何李予不愿离开,他是否一直认为不再被信任、不再被需要?
他受难无人知,被困无人救,轮回一遍又一遍次次遭人埋怨,他是否会认为早已被遗弃?
王唤不能再想,他一一扫过眼前的众人,斩钉截铁道:“始君不会抛弃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你们,你们要先放弃他吗?”
没等众人回应,王唤转过头看向李予,认真地说:“他会来救我们,我们在等,凡界苍生都在等,一直一直都在等。”
李予侧过头看不清什么表情,低矮的领口露出一段儿冻得青紫的脖颈。
这场冬日固然降临得过于突兀,可是李予并非毫无准备,他提早备上厚衣裳保暖,到现在身上只穿了一身薄衫,衣裳都分出去了,也没能替族民们挡住无孔不入的寒冷。
“真的还有人期待吗?”李予想。
两百年,除却被天道找来的王不惑与被计算进来的王唤再也没人进入这里。
“真的有人期待吗?”李予不断地想。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山洞里男男女女哭得肝肠寸断,白团子坐在棺材上疯笑,手下棺材拍得“砰砰”响:“放不放你们我说了不算,得他说的算。你们都是他的食物,谁能把他喂饱了,我就放过你们剩下的人。”
谁都想活着,谁也不想死,那就只有用别人的命去填。外头瞬间就乱了,李予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
男人推搡女人,大人逼迫孩子,他们厮杀成片,喊声连天,人人都在为了生存斗争。连鸡也不敢杀的文弱书生打死了年幼的孩子,老实忠厚的农家汉杀了一个又一个人,无力自保的老人撞死在白玉棺上……
它看着这场闹剧开怀大笑,等到一轮厮杀结束后,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潦草地收割幸存者的生命,做着最后的收尾。
它和李予说:“你应该早点儿死,安安静静地鬼化,不要再作无谓的抗争,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你越是抵抗,死的人越多。”
白团子将手上一颗点燃的头颅摆在手边上:“你记住了,他们都是因你而死的,他们都是你杀的!你杀的!”
李予要说话,可他说不出来,奋力地挣扎也脱不开身上捆着的锁链。
“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你死在这里罪有应得。”
“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他们都想让你去死!”
“求求你死去吧——!”
“惟和!救你的苍生啊哈哈哈哈哈……”
没有谁会期待了。
“咚!”
李予摔在地上,身旁介子臣手忙脚乱地想上前去扶却没人敢碰他,他磕得头昏脑胀,趴在地面,仰起头颅,宽松的衣领项圈似的箍着脖颈,让他喘不上气。
脖颈处链子栓了上百年,哪怕挣断了,还是能感受到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喘不上气,还是喘不上气。李予伸出手揪着衣裳一点儿一点儿地靠向脖颈,衣领被揪开了,稀薄的空气才挤进肺里。
长生源的族人们还在犹豫不决,王唤却等不及,他回到李予身旁,把那具僵硬的身体拉进怀里慌张地叫他:“见安。”
“冷。”
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好似被冻得说不出话,王唤紧紧地抱着他,只想倾尽所有把怀里的温暖都递给他,可他身上的灵气枯竭,无法再同往常一般不惧冷热,温度渐渐开始下降:“很快就不冷了。”
十二介子臣都围了上来,柔软的皮毛将二人团在中央,守护着最后的温暖。
“凡界等待始君很久了,仙门蝇营狗苟,修士争名逐利,朝堂失其清明,大家都在期待始君归来,早日拨乱反正,还天地太平安定。”王唤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被需要、被期待、被等候……
“我们等了很久。”
门外大雪簌簌,挤过严实的木板飘进来两片,都洒在了李予发间。王唤伸手将它拂落,又把人往怀里带了一把。李予的意识昏沉着,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却听头上的人说:“累了吗?睡吧,我等你醒来。”
迷蒙之间,李予感觉到好似有一只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他依稀记得那只手很热,能把他皱巴巴的魂魄都熨平。
只要还有人需要,只要还有人信奉……
***
祭拜惟和始君的事还是被提上日程,族民们扒着窗户数着日子焦急等待。
咆哮数日的风雪终于大发慈悲地停下,李寻儿立刻着手带人清理积雪,准备祭祀。
“仙长我们真的能安然死去吗?”
杨容芝蹲下来看着眼前还不及她腰高的小姑娘,沉默地点点头。得到肯定回答的姑娘欢欢喜喜地跑回去,大声告诉远处等待的大人们,下一刻,众人喜笑颜开,热热闹闹地散开去修缮祭坛,好似他们追求的不是死亡,而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世人求仙拜神多为求生,如今长生源的族民们却为求死。杨容芝不由心酸,望着脚下不知停在何处的大雪失神怅惘。
这时有一道冰冷的声音穿过幽幽天地落到耳畔:“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亦枯亦荣。①”
雪停了,风还不止,那声音与雪粒子一块儿刮过来,一溜烟地擦过冻土将刚清扫出来的小道缓缓覆盖,枯枝、败叶、新苗、荒草全被无情的白淹没,光是瞧着便能瞧出一阵森寒的冷。
“咯吱”的踩雪声停在身侧,黑袍上金线绣的蛇纹栩栩如生,蹭着凝脂色的衣裳飞舞盘旋,佘迷俯身将头凑到她眼前,端详着她的表情而后轻笑一声说:“白羊,你对着群死人伤春悲秋些什么呢?”
他脸上挂着些玩世不恭的浅笑,幽绿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感,像是无底的深潭。
“死人?”杨容芝缓缓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嗯?难不成我说错了?”佘迷踢了踢脚下的碎雪,翻起的一抷黄土带着几根儿枯叶洒在上头格外显眼,“难道你是在对着这些死物多愁善感?”
杨容芝看着他并未言语,只是觉得他实在匪夷所思。
佘迷无视她的目光,站直身体眺望远处模糊的色块,感叹地说:“破境在即,你还有如此闲情雅致,实在让人敬佩。”
在那双眼里,鲜活的、痛苦的人群与这满地落叶别无二致。杨容芝拳头紧握,质问:“在你看来他们只是死人?”
“不是死人难不成是活人?”佘迷惊讶地转头看她,他又一次地弯下腰,眼中碎光流闪逐步缓解浮生梦对她的影响,耳边的长发瀑布一般流泻,与披在肩上的外袍一起随着大风翻飞,“他们早就死了,尸体腐朽,魂魄不存,只剩个残像留存世间,你难道不清楚吗?哪怕法则完成,他们也只是扭曲的、要被清理的异端,怎么也与活物二字不沾边儿吧?”
长生源的族民生来凄苦,惨绝人寰的故事再冷漠的人听了也要为之静默,到了佘迷那里就被一句轻飘飘的“生死枯荣”略过。
“你真是个无情种。”杨容芝不可置信地摇头,怒不可遏地说,“半点儿同情心也不称的混蛋。”
“无情?”佘迷不屑一笑,反而规劝她,“我需要什么样的感情?你需要什么感情?我们只是一把刀,拥有躯壳的武器,只需要对主君、对主子忠诚即可,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拖累。就像你就被这多余的东西绊住脚步,你明知这是幻境仍旧忍不住为之心旌动摇,这样的仁善只会害了你。法则将成,若在此时跌入幻境谁也唤不醒你,主君不能,始君也不能。你还是收收你那广博的慈悲吧,因这一群早已化为尘土的图像而迷失幻境不值当吧?白羊。”
“啪——”
“咚!”
佘迷被那惊天动地的一巴掌掀倒,一头扎进厚实的雪堆里。杨容芝不欲与他多言,挥一挥衣袖已然离去,只留下一道悲愤的背影。
“嘶。”佘迷从雪堆上拔出脑袋,捂着脸颊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一片亮晃晃,头顶落雪全顺着领口挤进脖颈里,哪怕他并不畏冷也本能地厌恶这阵冰凉。
该死的鬼天气。
视线晃了晃,佘迷只觉得身体被架起来,随即努力缩着瞳孔辨认身旁的人影,恍惚地说:“是云若啊,多谢。”
“啪——”
“咚!”
左右脸对称地各接一巴掌,佘迷又顺着那一掌的力道破纸一样栽进另一侧的雪堆里,眼前的光斑更亮,耳边的鸟叫更高亢。
地上玉尸横沉,半晌没动静。
朱云若轻蔑地扫过一眼,潇洒收手,转身离去,冷漠地留下一句:“不谢。”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头顶上两道笑声流水飞泄,佘迷撑起上半身,头发散乱地趴在地上抬头看,依稀看见三道乱七八糟的影子。侯影深撑着胳膊一手遮脸,像只吹风的鹌鹑缩着身体悄无声息地颤抖。二皮跟言护勾肩搭背,指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谢谢呢!”
“好有礼貌啊!臭蛇。”言护拄着叉子,嘲笑道,“你有谢谢容芝吗?”
“……”
见他默不作声,言护侧头朝远处高声喊:“容芝,臭蛇说谢谢你。”
“滚!”
“好嘞!”言护应下,双手捧在脸侧作喇叭状,朝着佘迷叫,“臭蛇,容芝跟你说不用客气!”
顶上笑声更甚,二皮脚下一滑带着言护“咚咚”地栽进雪堆里,只剩四条腿朝天乱蹬,半人高的大雪也没挡得住笑声乱飞。侯影深略过这两个家伙落到佘迷身旁,将他扶起来。
佘迷还没打算说什么,就听侯影深道:“别谢了,我可不会奖励你。”
“……”
坑里笑声更甚,震得雪窝子簌簌落雪。
待他站稳了,侯影深才退开一步,打趣道:“你这心是颗不错的心,你这张嘴是很烂的嘴,小心点儿早晚得让人撕烂。”
“……谢谢你的好意提醒。”佘迷咬牙切齿道。
“不客气。”侯影深摆摆手,十分大气。
“铛铛铛——”
远处铜锣阵响,众人瞬间严肃起来一齐抬头望,祭坛修复完毕,全体族人已在空地前集合。
“走吧,去祭祀。”
①引自《处世悬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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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生死有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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