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要走到哪里才算是出路?
李予找不到方向。
那只巨大的眼睛早早嵌入穹顶,冷漠地注视着下面的人群,操控着怪物不停地发起进攻。它是一个极度显眼的标识,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
覆盖浮生梦的领域以眼睛为媒介触发,视线触及之处尽数受它掌控,故而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只要击败它就能逃出生天。
可这背后是死路。
这片领域说到底仍旧是片幻境,包括那只巨眼也是假象,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无视。
无视头顶上的眼睛,无视发动攻击的怪物,无视所有的一切,朝着一个方向跑一定会有出路。
倘若对着怪物或者那只眼睛攻击,反倒会将自身逼入绝境,因为攻击它们就是承认它们存在,就是承认幻境是现实,越攻击它们就会越强大,幻境就会越凝实,困于其中的人反而无法逃离。
可是视觉是大多数人的第一感知,人们对这个感官的信任太过盲目,远远地瞧见什么冲过来就会想要逃离。想是沦陷的第一步,紧随它而来的恐惧触动身体发出反击是第二步,达成这两步以后,其余的感官都开始附和与欺骗,这个人就成了囚徒。
李予知道他不该反击,他要任由怪物穿过身体才好,可他没办法冷眼看着长生源的族人们受难,这些悲苦的人们在他无奈的权衡之下退让太久,牺牲太多,叫他怎么旁观?
李袭要他走,可他终究没能走得掉。
无穷无尽的怪物朝着人潮涌去,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没有持续很久,伴随着最后一位族民倒下开始步入尾声。
它们铺天盖地地涌向李予,长鞭织成一张大网吸食他的血肉,他就站在场中机械地重复着厮杀的动作。
抬枪、落枪、抬枪、落枪……
双眼逐渐骗过其余所有感官,意识沉沉地深陷,李予再也无法自拔。头脑都被放空,无数次大战的历练让他仅凭本能也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怪物的攻击。过往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是如此度过的,等到熬过这场劫难浮生梦就会再度重启,他会重新进入长生源偷上几日宁静,然后循环往复,只是这一次或许要结束了。
这些可怜的人们终于可以安心长眠。
“见安跟我走,别再继续了。”
李予充耳不闻,只顾低头厮杀,怪物源源不断,体力飞速流逝,鬼纹如火焰一般在身上燃烧,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或许再过不久就能见到青廖了,这样也好。
身后有一道气息逐渐在靠近,好似山巅披着大雪的青松,又像谷底穿石而出的野草,它太让李予陶醉,生不出任何抵挡的心思,索性任由它靠近。
忽然有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颚,要他抬头,紧接着有一个苦涩的吻自身后落了下来,口齿间满是浓重的血腥味儿。
“少主不能用真元驱魔!快停下!少主快停下!”
周遭的声音很嘈杂,有人呼喊,有鬼怪叫,有石崩解,有大地破裂,但它们均不及耳畔细微的呼吸强烈。
或许是这个吻太温柔,李予迷迷糊糊地抛下无懈反手抱着他,只叫这个吻更加深刻。
刹那之间,王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血管承受不住急流,扩张、鼓动,几乎要跃出皮肤,紧束的发带崩开,长发铺散,一瞬间青丝覆满白雪。
身体已然到达极限,王唤仍然没有退开,只是把李予抱得更紧,任由灵力无法抑制地向他奔涌,狂暴的邪气如同灰烬一般不甘地从他身上飞出,盘旋在两人身旁。
同一时间,十二介子臣感受到体内的力量极速流逝,他们瞬间明白王唤的力量失控。
以血为祭,以气为源,五道合一。
“始君——”
天空之上,蓦然绽开一道血色的法阵,猩红的光芒将天地吞没,逼得顶上巨眼剧颤。
“少主!”“主人!”“主子!”
“快停下——”
呼喊声乱七八糟地响起,直到他们完全被抽干化成一滩滩水墨也没能把让王唤回心转意。
昏沉已久的李予总算醒来了,口中浑厚的力量还在持续冲刷身体,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撑着王唤的肩膀把他推开。
“应觉,停下!停下!”
话未能说完,王唤按着他的后脑再度贴上去,残存的力量不断涌动,血色的阵法愈加深刻。
倏尔,天地归静。
“始君,记着我。”
周遭忽然风暴席卷,岩浪叠涌,一丛浓烟似针一般刺进王唤背后,在他后心开了一个大洞。一道破碎的龙吟回荡,大量的血液从口中呛出来,洒在李予脸上。他无暇去擦,也没想擦,跪在地上抓着飞远的王唤,他张口呼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半截龙身完全显现,纤长的龙尾上黑色的鳞片失去光泽如干柴一般被风撕落。
巨眼骤然爆破,发出无声的呼哨倏忽消失,继而诸多光羽洋洋洒洒飞舞,如同纯净的雪缓缓飘落。
长生源于黑夜之中陡然撕裂,世界壁垒浮现丝丝裂隙向周围延展,还未被破开!
裂隙猝然停止延展,碎片飞坠划出火星而后迅速燃烧,火光流动下,李予独身一人跪在天地间,狂风撕过,大袖飘飞,那具单薄的身体好似要随风而去,苦杏仁般的深棕色眼眸空洞无神。
“紫微,传令。”
这道声音响于无声,也在平静中破碎。
——世界之外,天权阁数百名修士奉命而来,四处搜寻王唤留下的印迹,然而那道痕迹早就被白团子偷偷处理掉,他们搜索许久也没能再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为首修士御剑破风,双眸扫视浑然天地,温润中藏着冷锋般的锐利。他风度翩翩,玉面金冠,模样与王唤八分相似,赫然是他的父亲王鹤卿。
这时,手中魂灯发烫,火光爆闪,“砰!”的一声爆裂,那平静的面容瞬时被撕破,王鹤卿不可置信地看着掌心碎片,强行抑制身体的颤抖,低着头久久没有动作。
“叔父!你看那里!”
前方飞来一人,一身红衣在绿衣天权修士中异常扎眼。
王鹤卿强作镇定将魂灯收进袖子里,朝着他指的方向看。
一道紫气直冲云霄,强烈的光线冲散黑夜将半边天映得深紫,众人脸上也浮起一层紫色。
那个方向是紫微道观!?
众人来不及惊诧,忽听数道破空声响起。
整片大陆,数百蕃国境内三万八千座紫微道观接连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光柱似利剑直劈长空!
这一瞬,久居深宫的帝王、避世深山的仙人、云游世外的侠客、平头百姓、草莽英雄、贵胄神子……无数人惊慌起身抬头仰望。
但见云层之上金雷翻滚,恐怖的力量积蓄、流泻,浓云几乎要兜不住那边天,下一刻——
“轰————”
雷鸣响彻三千里!
灿金雷光滚滚而下,犹如烈日坠落,刹那间将整个世界点亮!
满天修士皆被这一声雷震得心惊胆寒,竟无一人能安然御剑,前前后后被狂暴的大风吹飞。
狂风荡平苍空,数万里无云烟,抬头见,天雷之下一道壁垒现形,好似一颗被打碎的蛋壳寸寸剥落。金雷一往无前,摧枯拉朽地凿穿壁垒,顿时,庞大的邪气溢散,尚未来得及脱逃便尽数消散在雷光的余晖里。
天边火焰坠落,下起了一场震撼的火雨,好似一场盛大的落幕。
立于山间的危楼摇摇欲坠,猛地被一颗流星砸倒,紧接着数不清的魂魄从那腐朽的落木与碎石间飞出,它们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在浩瀚的大火中朝远方狂奔。
天火焚烧的山间,李予抱着失而复得爱人目送他们离去,而后低头依偎在他脸侧。
“应觉,回家了。”
——九重神殿立于巍峨山巅,殿内玉柱耸立,深而空旷,整间宫阙随着天雷骤然一亮而后重新沐浴黑暗。随后烛光才缓缓发力,将小半间宫殿照亮。
正中央宝座上眼覆白绫的男子猛然吐出一口血,面色惨白如纸,伸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左眼,深红的血液渗出指缝顺着手背流淌,显得这只手格外枯瘦。
“老师!”“老师!?”
立于阶下的少年大步冲上台阶,然而有一道身影动作比他更快。但见剑光一闪,长剑直向男子飞去。
少年异色的瞳孔闪烁着愤怒,他大喝一声:“李复宗你敢!”
他一手控制重虚镜对向李复宗,另一只手却将镜子拦下。
“哥哥,收手。”少年低声自语。
那只手僵持片刻,乖顺地放下,少年半边脸上平静无波,半边脸上含着愤怒,两种不同的神色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却没有丝毫违和。他收起镜子,安静地退到一旁,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李复宗。
“嗡——”
复宗剑定于男子身前一寸处再也无法前进半寸,忽见李复宗颈间项圈红光闪烁,长剑高亢鸣叫,随着主人“哐当”摔落后终于不甘地停息。
李复宗倒在地上,痛苦挣扎,抬起头说:“你囚禁了我的族人,让他们日日经历灭族之苦,两百年,还不够吗!”
男子对他的话并不理睬,他面无异色,静静地忍耐身上还未缓解的剧痛,手指不断收紧。在他身后正上方,一颗巨大的墨绿色眼球正痛苦转动。
殿内悄然无声陷于死寂,李复宗趴在男人的脚边,从黑夜等到天明,等到晨光照进大殿,等到光线扫到男子鞋尖的金线上再也不愿前进时,也没有等到回应。
剧痛散尽,男子方才收手,扶手瞬时化为齑粉如云弥散,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目光穿过李复宗,“望”向他背后的墙壁。
神殿四面墙壁摆满雕像,整齐地对着大殿深处的宝座,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幼儿,他们或站或坐,姿态闲适,不似神庙供奉的神像那般庄严,更像是为了娱乐或者缅怀而留下的纪念。
这里的每一尊雕像都是男子亲手雕刻的,在过往的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里,雕刻成了陪他熬过漫长岁月的唯一方式。
他隔着遥远的距离,悠长的岁月抚摸那一张张脸。工艺粗糙的雕塑上,刻着五官清晰却粗糙的脸;工艺精致的雕塑上,面部反而一片空白。
八百年,足够他将一门手艺从生疏练到炉火纯青,也足够让那些熟悉的面孔从记忆中渐渐淡去。
还不够吗?
男人踩进阳光里,光线照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他分明不适应,还不肯躲避。
“不够。”
不够,永远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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