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望山顶天朗气清,池上落叶随风且转且停。仙娥们忙忙碌碌地来去,无暇看好景。青云中,一道火红的光影自山下逼上山顶,沿途修士发觉异样抬头远望,瞧见那道几乎化作火流星的身影了然一笑,随后各自忙碌去。
“仙娥留步。”
池塘假山上忽然多出一道人影,仙娥一惊蓦然回首,待看清楚人后熟稔道:“原是承岳君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要紧事儿还得您亲自走一趟?”
男子一身红衣,形容干练潇洒,十指上错落有致地绕着几圈红绳。肩头七颗璀璨的宝石以七星阵法排列绣在法衣上,其中赤红的那一颗星正好嵌在金色贪狼的眼睛里。
这是天枢的校服,来人正是王唤的金兰之交——初峥嵘。
“无事不能上来走一走?”初峥嵘背靠岩石懒散地倚着,见她转过来才坐起身来,仍是那一副不羁的模样,“瞧你吓的,归望山上还有鬼不成?”
“谁能拦住您来去?您快下来吧,瞧瞧您,哪里像个仙君的模样,好险是只化了形的泼猴。”仙娥无奈道。
忽的,初峥嵘脸上坏笑,指间线圈弹出来,圈中篮里的桃子便跑了。仙娥低头一瞧,挡着篮子退开两步:“哎呀,您怎么抢我桃子。”
“都是化形的泼猴了还不能吃你个桃子。”初峥嵘尝了一口桃子,笑说,“不错,真甜,再给我一个。”
他说着手就冲篮子去了,仙娥抱着篮子连连闪躲,急忙道:“不成了,不成了,这篮桃子我要送去归晚殿的,您吃一个便也罢,多了可不给。”
只是仙娥的身手哪里比得过初峥嵘,眨眼间篮里的桃子又少了一个,仙娥惊呼一声忙上前去抢,初峥嵘把手里的桃子高高举起,低头顽笑道:“好姑娘,再给我一个吧,我和你家落野君都是几百年的老熟人了,哪儿那么小气就差他个桃子?”
仙娥捧着篮子,轻皱眉头说:“这篮桃子可不是带给落野君的,是带给客人的。您若是喜欢,我待会儿再带您到后山摘去,这颗还我,我还急着送呢。”
“就你一个人去?”初峥嵘将手里的桃子抛了抛,没发现什么碰坏的地方就又放回篮子里。
“是啊,大家都忙呢,只能让我来了。”仙娥说。
“我看你们山上冷清了不少,人都哪儿去了?”初峥嵘问。
“前天孤鹤真人突然下令,让各门清点人数把山中不修行的侍从都放下山了,各门都只留下几个门童仙侍扫洒,山上一下子就冷清了。”仙娥边走边说。
“这么快全送走了?”初峥嵘惊奇道。
“还没有,先在山下住着,等过两日给他们找到合适的去处再一并送走。”仙娥答道。
“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清人了?”这么大动作还挺奇怪的,初峥嵘纳闷地问,“你们天权阁这是没钱了?”
“这倒不至于吧。”仙娥说。往常她们的工作还挺悠闲,逛逛园子、喂喂鱼就是。如今人少了大半,手上的活儿也多了,相应的每个人的月奉也适当地往上提了不少,若真是财政亏损,想来也不会给她们提月奉了。
闻言,初峥嵘不再多问,只道:“你家落野君在山上吧?”
“在呢,昨日才回来。”仙娥回答。
“人呢?我才去找他,没看见啊。”初峥嵘又说。
仙娥巧笑道:“您找错地方了,去归晚殿瞧瞧,一找一个准儿,落野君这两日有事无事都要去逛两圈儿,恨不得长在那儿呢。”
“得了,多谢你的桃子,我先走一步,告辞。”初峥嵘草草抱拳,一溜烟儿又飞了。
初峥嵘落到归晚殿前,便见王唤盘腿独自坐在长亭中打坐,他当即一跃而入,把着柱子,脚踩栏杆,探头道:“你这几日都上哪儿去了?我找了八——百圈儿也没找着你。”
王唤眼也没睁地说:“下了一趟山。”
说了跟没说似的,敷衍!初峥嵘皮笑肉不笑地问:“你的传音珠呢?我给你传了那么多消息你是一条也没看见?”
听他说了,王唤才伸手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只榫卯青蛙,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只木制小鸟,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只泥塑福猪,伸手掏了掏,掏了又掏,掏了再掏,掏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堆满整张桌子。
这些都是前几日下山时,陪李予去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他好似很喜欢这些小东西,买一个又一个,一不留神就买了这么多。
等把库存都清理干净,王唤才从兜底掏出一只传音珠出来。传音珠被这座“宝山”压了许久,它钻出来,解放似的抖了抖,随后开始工作,抽风一般地闪着灵光。王唤单手控制着它,略过前面的无数消息,只听最后一条,初峥嵘的声音立刻从里面钻了出来:“我到归望山了,你人呢?人呢……”
没等消息播完,王唤就把它切断了,他调调传音珠,对着它说:“我在归晚殿,你上来吧。”
传音珠的光辉随着声音的起伏闪烁,下一刻,就听初峥嵘身上传来“嘟噜”的声响,一颗长得差不多的传音珠颤颤巍巍地飞出来,里头传出王唤丁点儿起伏都没有的声音:“我在归晚殿,你上来吧。”
“嘟——”初峥嵘脸憋得通红,气得像茶壶,七窍生烟,他一把捞过传音珠揣进兜里,揪着王唤的衣领疯狂摇晃:“哇塞,吃饱饭了记得添筷子了,尿裤点裆了知道脱裤子了,土埋完了想起来哭坟了,你怎么不等我走了再说?啊?”
这些天初峥嵘忙前忙后地帮了多少忙,长生源的尸傀是他帮着除的,王唤治伤的灵药,也是他帮着找的,等王唤伤口愈合也是他第一时间上来探望的,结果人没见着就算了,消息也不回。
哦,他是回了,还不如不回。
“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初峥嵘气愤地一手拍桌,桌子应声从中间断成两半。
“桌子,一万灵石。”王唤如他所愿说了话。
“破紫檀木桌子你要我一万灵石,怎么不去抢?”初峥嵘破口大喷,随后狐疑道,“你们天权该不会真没钱了吧?”
“有没有钱也不耽误你赔。”王唤说。
初峥嵘重重地喘了口气:“行,真行。”
他气鼓鼓地坐下,盘着腿背对王唤,没一会儿消气了,转过来凑上去问:“我听说你们往外送了不少人,怎么回事儿?”
“山上人手够多,他们既不修行留在山上也无益,不如下山找个活计,至少养活下半辈子不成问题。”王唤笼统地回答说。
却不是初峥嵘小题大做,七大家奢侈成性,惯爱攀比,仙门的排面一个比一个奢华,生怕被别人比了下去。而且世人多功利,在挑选仙门时也会看仙门的实力而选择。
凡俗修士能认出什么上古神器的少之又少,不认识琼楼玉宇,华裳美人的也是寥寥,故而若非遇到什么特别的状况,仙门很少会对自家门面动手脚,那可不只是一张脸的问题。依二人的交情及天权与天枢的立场,王唤没必要对初峥嵘隐瞒什么,除非是不好开口。
“听说伯父早就叫你回去,怎么还没启程?”王唤转而问道。
“不想回去。”初峥嵘疲惫地说,“你倒是挺急着赶我走,我站这儿碍着你了?”
王唤盯着他一言不发,眼里却明晃晃地写着“快走”两个大字。初峥嵘“哼”地往地上一躺,梗着脖子看着他,一副“我不走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
适逢仙娥前来送灵桃,她看着地上那两大滩,惊诧道:“哎呀!承岳君您怎么躺在地上?这桌子怎么又坏了?”
“不结实,也该换了,去叫人换张新的来吧。”王唤说。
“那这桃子?”仙娥为难道。
“送屋里吧,轻声些。”王唤嘱咐道。
“是。”仙娥端着盘子走了。
等仙娥走远,王唤抬腿踢了踢躺在一旁挺尸的初峥嵘,道:“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能是什么事儿?我爹给我新添了个妹妹。”初峥嵘郁闷道。
“伯父娶了续弦?”王唤纳闷地问。
“没有,他不知道从哪里捡个姑娘回来收作义女了。”初峥嵘没好气地说。
“什么时候?”王唤说。
“你在大山里喂尸傀的时候。”初峥嵘道。
“打算联姻?和玉衡?”王唤揣测道。
“嗯。”初峥嵘应了一声。
当今玉衡首座是他们的同辈师兄弟凌群玉,他的上位经历比起其余首座都要坎坷一些。前玉衡首座上位不久之后死于非命,下落不明,宗门之内尚未有下任首座的人选,门下众弟子争论不休,谁也不服谁。
就在此时,相隔千里之遥的天枢首座拐着天权首座出手将当时受人暗算而修为大损的凌群玉扶了上去,他方才得以喘息,休整过后稳坐了玉衡首座之位。然而两家相去甚远,纵然天枢首座有心,也无力完全掌握玉衡,故而玉衡的立场一直软趴趴地摇摆不定。
眼下他毫无征兆地认了个义女回来,毫无疑问是起了联姻的心思,打算借此机会彻底把控玉衡。
“他舍不得大姐嫁出去,就认了一个义女代替,这都是什么事儿?”初峥嵘烦闷道。
“小妹取了什么名字?”王唤随口问。
“初弄令。”初峥嵘答道。
“好名字。”王唤赞了一句。
弄令,弄令,是个野心勃勃的好名字。
“婚期可定了?”王唤又问。
“没呢,原打算先入宗祠过两年再谈婚论嫁,如今天权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势必元气大伤。南边那两家保不准要趁火打劫,婚期恐怕也得提前商议了。”初峥嵘忧愁地说。
“动作还挺快。”天枢首座想要联姻的决心恐怕难以打消,此事断然不能由着他胡来,王唤思量了一阵,说,“四家之间的争斗本与小妹无关,算计一个女儿的婚姻换来的太平天权也不会承认。南边不会有事的,只管让小妹回家承欢膝下,孝敬父亲,不必委曲求全做什么解忧公主。”
“何解?”初峥嵘精神一振,一骨碌地爬起来,问。
“你先劝一劝,这桩婚事能退就退,不能退就先拖着,至于其它且静观其变吧。”王唤模棱两可地回答。
“行,那我就不多问了。”既然王唤肯放话,那他自然有解决的办法,初峥嵘立刻放下心,虽说他与这个义妹不熟,也确实不愿意让她去联什么姻,于是道,“恩光那边的尸傀怎么样了?”
“太多了,有些棘手。”王唤坦然道。
“回头再给你调批人来。”初峥嵘说。
“好。”王唤爽快应下,两人过了命的交情再说什么谢反倒多余。
门童抬了新桌子换上,两人便拎了一壶酒闲散地聊天,如今世事艰辛二人各自为宗门奔走,能闲下来一聚竟然也奢侈。
“你的那位客人我好似还没见过,想来并非寻常。”初峥嵘抬头看着眼前清静的宫阙,四周层层阵法守护,既不愿意让人打扰,又不愿意让人窥视,可谓下足了心思。
“救命之恩不敢轻慢。”王唤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你的狼子野心都写脸上了,怎么还一面坦荡大方,一面畏手畏脚的,不觉着别扭?”初峥嵘好笑地说,“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动了凡心。那位到底是个什么神人,能叫我们落野君如此心旌动摇?”
的确是个神人。
此时,被他们念叨已久的神人款步而来,还没走到长亭王唤便起身相迎。
“听说今日来了客人,怎么没叫我?”李予笑说。
“自家兄弟无需如此隆重。”王唤道。
初峥嵘在里头坐等,看他们二人说不上的别扭,于是也起身迎上前。
尚未看清楚面貌时便能初见端倪,等到走近了又觉得果然非凡,一时之间龙章凤姿四个大字仓促地跳出初峥嵘的脑袋。
夸赞的话也行如流水般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初峥嵘笑道:“神清骨秀气飘萧,而今独看李道友。”
“过奖,请。”
三人又回长亭,李予自然落座。初峥嵘也坐,如先前一般朝后倚着,只是倚着倚着他又觉得不自在,硬是支起懒骨头坐正了,扭头一看王唤也是正襟危坐,板板正正。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怎么会让人生出这样如芒在背的……刺挠感,初峥嵘只感觉天都快塌了。
老王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
虽然如此,该有的表示还是不能缺的,初峥嵘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说:“听、听说您先前救过应觉一命,在下与他情同手足,您救了他的命就是救了我的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来日若有所需,请您尽管差遣,不必客气,在下定当竭力而为。”
“那先谢过初道友了。”李予很是欣慰地说。
“不必客气。”初峥嵘别扭地说。
奇怪,更奇怪了,到底是哪里的问题,怎么会这么奇怪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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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问君几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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