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三拜归望山

王唤的身体还是受到了重创,尽管林琅及时出手救治也依旧于事无补。

很长一段儿时间里,他都是睡得多,醒得少,好在每回醒来的时候李予都在他身边守着。既有他在,旁的也没什么值得王唤挂心了,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归望山养伤。

藏在泊州的那处世界壁垒终究不如长生源的牢靠,天灯被他们打碎之后就无法维持,不攻自破了。后续事宜,李予也没再插手,全权交由林琅处理,他一心扑在给王唤调养身体上。

由于各方医师诊断王唤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吃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下凡渡劫恢复得快,于是这些日子李予便一直在张罗下凡的事宜。

一切安排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还是有些许变动短暂地打乱了李予的计划。

因着前些日子宗门内部整顿,天权的弟子们风声鹤唳,不敢在山中久留,生怕一不小心卷入各方长老们的纷争里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不是找借口外出游历,就是去接了任务下山除妖,实在跑不掉的就自认倒霉,在山里找个洞府闭关修行,反正没人敢在外面乱晃,整座山都因此清净了不少。

不过,归望山也不总是安静。

至少今日,山门前就莫名聚集了许多弟子,各个抻着脖颈往门外看,好似在看什么稀世罕见的奇观。

沿途路过的不知情者纵使没打算掺和也被这群人勾起了几分好奇,想着此处人多,大约不容易出现意外,就三三两两地作伴,壮着胆子过去凑热闹。

“你们在这儿看什么呢?”

临近弟子们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看,来人一身青衣,身姿如苍松挺拔,貌如美玉俊秀,声似金石清冽,端得一派君子气度,打眼一看与王鹤卿有那么几分相似。

这人便是他的关门弟子陈应临。

散乱的弟子立即整齐地排成两排,恭敬作揖。

“二师兄。”“二师兄。”

近来山中太过紧张,宗门弟子人人自危,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让这一群人围聚在此,但每个人身上的紧张情绪都有所缓和,陈应临便没有责怪他们,弟子们七嘴八舌地给他解释:“师兄,你才出关都不知道。前两天有个姑娘上山拜师,引得皇天钟整整敲了九响,各门长老都被惊动了,纷纷前来收徒,谁想那姑娘谁也没拜,转头又下山去了,听她说她还要再爬上来才肯面见长老拜师入门。今天是她第三回上山了,晌午的时候人就已经爬过了太阿门,估计再有一会就能到金尊顶了。”

皇天钟是天权阁的镇山大钟,除却驱逐邪气,涵养灵气以外还有个测试弟子资质的作用。响声越多,资质越佳,钟响九声,说明这是连天道都认可的绝世天才,天权阁开派近千年仅仅有三人被皇天钟认可。

门中弟子们哪见过这等场面,生怕错过亲眼目睹这位天才风采的机会,这才聚在此处翘首以盼。

“归望山高小三千丈,凡人爬过一遍就要去掉半条性命,想拜师入门者,若不等宗门大选,爬过一遍就有资格入门,更不用说她还得到了皇天钟的认可。即便师傅已经收关,若她有心拜师也不是不能为此破例,她到底想拜谁还要三爬归望山明志?”

这等资质的天才难道会有人拒绝?

陈应临想不明白,反正他拒绝不了,甚至光是听听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如果他也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山头,那就可以收徒弟了,到时候就算是他师傅要和他抢人,他也可以稍微竞争一下。

这么厉害的徒弟,光说出去都很威风啊。

可惜,师傅还没给分山头!

真是遗憾!

陈应临就是爬天阶爬进天权阁的,虽然没有得到皇天钟认可,但宗门对他也极为重视。

这天阶不是那么容易爬的,它修在深山崎岖陡峭,放眼望上去直通云霄,这一眼就足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而且阶上还有天权阵师布下的阵法,无论夏秋都冷如寒铁,站在上面使人遍体生凉,更有诸多能迷惑人心的幻术屏障,若是心智不坚定者甚至有可能暴毙而亡。天权弟子入门后也有不少人把这里当成锻炼意志的修行场所,更不必提连炼气都做不到的凡人了,许多前来拜师之人爬不过第一重门,便叫嚷着求天权弟子们送下山去。

故而,能从山底爬进天权阁的弟子,也是万里挑一的资质。

当年龙渊柏容为了给陈应临准备拜师大典,提前三月召集门内长老齐聚云和殿,让他们自行介绍,方便陈应临拜师,那声势比宗门大选还要隆重。

而这姑娘,天权阁会给她的排场,只会比陈应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她想拜谁?

看她这行径,一定是有了心仪的人选。

陈应临把宗门上下所有长老及首座都想了个遍,也猜不到她的心意,于是也跟着一众弟子在此等候。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声轻呼:“我看见她了,她要上来了,在那儿!”

守在山顶的、飞在天上的甚至倒挂悬崖一边等候一边修行的弟子,听了这声喊,如同向日葵一样齐刷刷地扭头看去。正见云雾丛中,有个身型单薄姑娘铺在冰冷的天阶上,身下染血的石阶一路蜿蜒,绕过峭壁没入云间,看不见尽头。

整条路上都沾满了她的血,她大约是快要支撑不住了,连抬手的动作都做得极为艰难,往后每爬一步都要休息好一会儿才能有下一步动作,呼吸微弱的几乎要听不见,所有人都在为她捏着一口气。

能上来吗?会上来吗?

谁都不知道。

方雪也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一片模糊,身体痛到失去知觉,双腿在好久以前就无法直起,只能靠着双手攀登。身上没有一块儿皮肤是完整的,就连骨头都快要被石阶磨平。

她或许会死在这里。

可是她好不甘心!

归望山有三千八百八十六级石阶,她从山底一级一级地数上来,这条路她爬了三遍,难道要倒在这最后几级石阶上吗?

不能!

她绝不会甘心倒在这里!

眼前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脑袋也磕在石阶上一点一点,方雪好像要昏过去了,也许她已经昏过去了。她的意识催促身体行动,手指却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仿佛是梦醒前的挣扎,来来回回重复许多次也依旧在原地停留。

醒过来!醒过来!!!

不要倒在这里……

石阶的寒气侵入骨髓,把方雪的指节冻得泛白,可她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她跪过比这更冷的石板。

意识好似浸了水一般沉重,身体更加寒冷,双眼分明已经看不见,视线里却还是出现了一盏灯。

微弱的火光在冰冷的雾气中摇晃,随即被身后更冷的风吹熄了。

方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听见也看见了一道渺小的身影跪在地上磕头,向一个青年文士祈求。

求您,求您救救我……

那青年文士端坐桌后,如朗月清风,却在那道小小的影子跪下后露出了危险的面孔,声音也如幽魂一般惨淡:“姑娘请放心,在下定当鼎力相助。”

底下的姑娘浑然不知,连连磕头道谢。

提灯前来的小厮重新将灯点起,隔着幽幽火焰打量着姑娘,问:“孟掌柜,她是谁?”

他是,他是孟宁!

他是孟宁!

残破的呼吸陡然一滞,几乎将要停息又变得猛烈起来。

他是孟宁!

眼前的一切都在崩塌,方雪瘫坐在地,挣扎起身在一条漆黑的通道上拼命奔跑。忽而,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她如飞蛾一般扑过去,被这乍然出现的亮光晃晕了眼。

模糊却明亮的大堂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为方雪的出现而回头,诧异、不解、惊奇……目光一束一束地落到方雪身上,她浑然不觉,脚步踉跄地扑到一位官员面前高声请求:

“大人,小女本是良家女被聚宝楼的拐子抓走充做舞姬,他们都是拐子,他们都是拐子!求大人做主!”

那官人肥头大耳,手上把着这一只油光铮亮的金酒杯,闻言一怔,随即眯起眼睛,恐吓道:“大胆,你可知诬告良民是何罪?”

“小女愿用性命担保,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或许是她的誓言狠辣,室内沉默,许久没有声响,热闹的气氛都被冻结,方雪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张隐忍的笑脸。

终于,在她抬头的那一刹所有人再也不用忍耐,一齐爆笑出来。

那大官指着方雪朗声笑:“孟老板,这疯丫头告你呢哈哈哈哈……”

一瞬间,方雪浑身都冷了下去,心脏骤然停顿,她转头一看,孟宁就站在她身后。

“来人,把这个疯丫头送出去。”

室内的气氛在此达到顶峰,所有人好似看了一场精彩的大戏笑个不停,官人、乞儿、鸨母、小厮……

一张张脸在方雪面前回荡,好似不散的阴魂。

恶鬼,他们是恶鬼!

他们是吃人的恶鬼!

方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远处的大门狂奔,她猛地撞开了门,只瞧见外头没有尽头的黑夜。

没等她扑出去,两双如钢铁冷硬的大手把她捉了回来。

她没有回头,却看见了两张狰狞的脸,他们讥笑着嘴角咧到了耳根,齿缝间塞着带血的白肉。

小厮们戏谑地捉弄她,一抓一放,每每她要碰到那扇门就又把她抓回来。

直到他们玩儿够了,旁边的看客们也笑够了,才将她拖走。

“你们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满座宾客再度笑起来,热闹的气氛几乎要把房顶掀翻,他们看着方雪被小厮捉住,扔进地牢里。

人。

周围挤满了人,要被卖出去的人。

麻木的、生硬的面孔堆聚在一起,像是挤满箩筐的死鱼。

方雪的呼吸急促,紧闭的双眼不停颤抖,眼泪一股一股地从眼眶中沁出,胸口疼得要命,她咬紧了牙关往上爬,可是幻境还是没有停止。

幽黑的地牢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麻木的人群转头看去,看见了一只恶鬼。

“哐当”一声,门开了。

“别怕我,我不是坏人。”

方雪不记得她是怎么出去的,只记得突然有一只手拉起了她,带着她在大火里狂奔。

到处都是求救声,狂风裹挟着浓烟与热浪推着她出去。

“小雪,快走!快走!”

“回家吧,回家!”

回家吧。

方雪被鬼女送出火海,脚步不停地往前奔跑。

可是……

我还有家吗?

她重重地摔在石头上,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她听见了女人的哀求声和自己的啜泣声。

“别人都能嫁,怎么就她不能?”

沾水的枇杷摔了满地,被一双大脚踩烂,男人暴怒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既然她不去,你替她去!”

方雪冲上去,想抓住男人的手臂,却只扑了个空,她又一次摔在地上,转头去够男人的衣裳。

“爹,我嫁!我嫁!”

“别让阿娘走!求求你别让阿娘走!”

天上突地刮起一阵大风,红绸都被撕烂了,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变作一场花雨。

满街的人喜气洋洋,敲锣打鼓,一台台花轿从巷子里抬出去。

方雪呆愣地看着远方。

倏尔,前面的人转过了头,赫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

“新娘子怎么在这里?”

顿时,所有人都转了过来,方雪低头,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变作了嫁衣。

她转身要跑,无脸人不知不觉地围上来了!

一只只手伸过来,推搡着她把她送到不知何时摆在一旁的花轿上。

“放开我,放开我!”

他们好似听不懂话,只是大力的推搡。

高楼上一只只带着扳指、玉镯的手从狭窄的窗口里探出来,洒出一把一把的铜钱。

无脸人们在满天金灿灿的钱雨中欢喜地高声呼喊:

“嫁新娘子啦!”

“嫁新娘子啦!”

没有人来救我们……

“放开我!”

花轿上垂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方雪奋力地挣脱,她撕开前帷没有看到前路,却看见远处吊在一棵骨树上的方儒。

“阿儒!”

方雪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她解下来,却看见那张青白的脸上带着解脱的微笑。

“小雪,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身红衣的新娘转眼变成白骨骷髅,她的血肉化作养料,滋养着腹部长出来的大树,那是一棵结满元宝的参天巨树。

守在一旁的无脸人欢呼雀跃,它们不再理睬方雪,高声称颂大树的赞美。

这金灿灿的光芒又引来无数人,他们疯狂地朝这里狂奔,方雪立刻躲了起来。

他们怀里都抱着一只大篮子,拿着竹竿子,冲到树下摘元宝。

巴掌大的元宝从天而降变成一座金山,砸死了一个又一个人,可是人潮还是没有停下,趋之若鹜地踩着尸体往前挤。

树下轰闹成一片,人人抓着手上元宝,心里不满足还要去抢别人的。

一个又一个人被挤出圈,一个又一个人被压死……

倒在外面的人不肯罢休,他们干脆把被元宝压扁的尸体捡起来,乔装打扮一下装进轿子里,抬着往远处送。

“嫁新娘子啦!”

“嫁新娘子啦!”

不一会儿,花轿被蓦然长出的元宝树撞散,底下的人欢呼喝彩。

围在这棵树下的人又往另一处挤,可是摘元宝的人依旧没见少,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这里涌。

吵闹声中,喜乐好似又响起来了,这样周而复始。

又过一会儿,整个世界都长满了元宝树,每一棵树下都堆积着怎么都数不清的尸体。

我要……怎么好?

我要怎么好!!!

搭在长阶上的手微微动弹了一下,那具许久没有移动的身体有了一点儿起伏,向上攀越一次又重重地垂下。

方雪已然断了气。

元宝树不知何时被摘光了,树下横着无数尸体。

碧绿的叶子纷纷凋零,被一场风一吹高高扬起来,化作片片白雪。

这场雪不知下了多久……

方雪浑浑噩噩地走在雪地里,脚下一空,意识在深渊中飘荡,向着更深处下坠。

小雪。

小雪……

回家吧。

好好的。

活下去。

“活下去!!!”

“嗡————”

耳边的吵闹声盖过了翁鸣,山巅之上,天权弟子们围在天阶前,顾不上什么风度、什么规矩对着眼前的姑娘疯狂呐喊:

“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姑娘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最后一步了,最后一步了!”

“抬抬手!抬抬手!马上就到了!”

“还有最后一步!”

“快上来!上来!”

吵闹的声音李予在归晚殿听得很清楚,他坐在桌案前,手执一把狼毫抄写心经,纸上字迹龙飞凤舞,细细一看却如浮萍飘忽不定,他分神已久。

王唤在旁研磨,轻唤了两声“始君”也没能把人唤醒。

倒在石阶上的身体忽然发出一声呜咽,随即流下了两行泪。

那具已然断气的身体上冒出一缕黑气,牵动着手掌向前。

“再往前一点儿,再往前一点儿!”

“够到了!够到了!!!”

“快!医修呢!快去找医修——”

场面一度混乱,一句话尚且没有说完,众人眼前同时一花,一道身影飞速掠过带起一阵劲风,在所有人都没看清的时候出现又匆匆离去。

远处,陈应临抱着一朵凌霄花慢一步奔来:“快让开,让我来——人呢?”

众人回头时,地上早已看不见人影,只有最后一级石阶上留有一道不起眼的血指印。

她被带走了啊。

那就好。

压在所有人心上的巨石总算落下,他们回头望着远处的青山,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充满欣慰与祝福的笑容。

这时,皇天钟再度敲响。

铛、铛、铛……

整整十声钟鸣回荡在归望山上空,经久不散。

原来,皇天钟还能响十次吗?

那一日,所有天权弟子远远望着山顶的金钟静立良久。

好一会儿,陈应临才低头轻笑了一声,将凌霄花收入怀中,大步朝着远方离去。

“唰啦啦啦——”

清风无端起,带着满地落英翱翔天际。

也罢,就祝阁下往后顺遂平安,喜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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