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从中央散开,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男人打马徐徐上前,潦草扫了一眼,目光着重在牛婕身上停留片刻,便转开视线,冷声质问:“就是你们杀了我黑龙寨的弟兄?”
其余土匪立马附和:“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四周吵吵嚷嚷,王唤往下瞟了一眼,顿时又寂静无声。
车夫连忙滚下车来,哭丧着脸解释道:“大当家的我们并非是想与黑龙寨为敌啊!”
“小人驾车送李公子入城,路上碰见了二当家,没想到他竟然心起歹念意欲杀害我等,几位护卫担心公子安危,不得已反抗,这才不慎伤了人,并非是想与您作对呀!”
不管这群土匪私底下是否和睦,明面上都称兄道弟,他们这群外人再怎么占理,大当家的也要先帮亲,再说理,今日他们就算是不死,也得被土匪们扒掉一层皮。车夫原想借公子的声势,压压土匪们的威风却没想到反而引来大当家的不满。
王唤当即打断了车夫的话,恼怒道:“怎么?你家公子的命就尊贵无比,我们兄弟的命就比草还轻贱?”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车夫不知怎么惹恼他了,连忙摆摆手,急得浑身冒汗,几乎要哭出来。
跟土匪讲道理讲不通,现在拿权势威胁也不行,这是天要亡我呀!
外面是如何的风风雨雨李予完全没有在意,他并未出去,手掌撑住车厢,伏在车窗前,隔着半卷竹帘,透过狭窄的缝隙,痴痴地望着远处的王唤。
他穿着粗布衣裳,身跨高头大马,样貌与从前并无半分相似,却依旧英俊威武。布衣外套有一层软皮甲胄,紧紧贴合在身体上,袖口处护臂束着,干净利落,少了几分贵气,多了些许野性,看起来生动不羁,不似在李予面前那样隐忍克制。
他早就发现李予窥探的目光,长眉跟着皱了皱,还算有礼貌地说:“请公子下车一叙。”
李予的目光一刻未从他身上移开过,也未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好似一块儿石头一动也不动。
那边王唤见车里没有动静,俨然有些压不住怒火,抬高声音再度喊道:“请公子下车一叙!”
他自以为声音够大了,但凡不是个聋子就能听见,可是车里还是半点儿动静都没有,似乎是刻意漠视了这道声音。王唤眼神暗了暗,眸中怒火闪烁。
这公子果然是看不起他们这群土匪。
说来可笑,自上次打退入侵登阳的倭寇之后,黑龙寨在整个武都郡都小有威名,州中、郡中那些大官人日日派人到他家中游说,给他送美人、送财宝,说是请他带领黑龙寨出城协助州郡击退倭寇,实际上连批粮草都不肯给,武器也不送,只是拿他们当马前卒,让他们去前线送死!
王唤早叫这些人烦透了,好些日子没回家,最近一直住在山寨里。可是清净日子还没过两天,手下就有人来报,城中的公子杀了他们的兄弟!
他们到底还想怎么样?
连日的退让换来的不是松口,而是一步步的紧逼,既然不打算让他好过,那就都别好活!
王唤已是怒不可遏,此刻也不再忍耐,扣在刀上的手青筋暴起,但听长刀锵然而出,刀光忽闪,对着马车飞过去,“哐啷”一声砍到马车上。
一干扈从惊悚回头,只见车上一把精钢细刀深深嵌入木架里,余音震颤。
“滚下来!”
伴着这声怒喝,一张张惊叹的脸又跟活见鬼似的,“刷啦啦”整齐地转向王唤。
这时,车里方才有些许动静。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遮在前面的门帘,随即从中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他起身立于门前远望,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衣袂随风轻展。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很放松,可是上半身紧紧收着,使得大袖无法随风大幅度飘动,又暴露出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紧张。
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王唤只觉得刚刚还在燃烧的怒火瞬间就被抚平,心口有一阵怪异的律动,叫他产生些许难言的慌乱。
李予抬起手有些费力地拔下长刀,伸手拂去刃上木屑,远远地对着王唤递过去,和声说:“当家人的刀,请收好。”
王唤抬起眼皮,打马靠近,抬手接刀,收回时不小心碰到了李予的手,只觉这只手竟然比刀还要凉,刻薄的话转瞬忘到脑后,脱口而出的是一句:“你身体不好?”
这话刚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可惜收不回来,李予莞尔一笑说:“一点儿小病,不足挂齿。”
在李予看他的时候,他将李予也瞧了个仔细,只觉得这人腰太瘦,手腕很细,看着便矜贵,不好养,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王唤猛然转开目光,视线重新落回脸上,第一眼就看见了脸颊上那颗小痣。它分明不起眼,却让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像是一颗锚点,吸引他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王唤皱起眉头,有些狼狈地转开眼,倏尔,又十分不服气地转回来,声音听起来很冷硬:“你和别人说话也是这样的吗?”
“哪样?”李予不明所以。
“轻浮、佻达,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你的情夫。”王唤怀里抱着刀,莫名其妙地生闷气,似乎在是怪他明知故问。
四周诡异地安静下来,车夫趴在地上是冷汗也不出了,眼泪也不流了,“刷”地直起身来跟个靶子一样转身回头看,而站在远处的一群人也是面色怪异,抓耳挠腮,左右张望,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看起来很吵闹。
如此挑衅,还被这么多人看热闹,这样骄纵的公子哥该生气了吧?
王唤自以为恶劣地拿刀把挑起李予的脸颊,骑马靠得更近一些,自上而下望入那双眼睛中,企图从中看出些羞愤或者恼怒的情绪,可是他看了半天仍然只有温和与柔情。
“当家人说笑,在下生来便多情。”李予如今的样貌与本体相去不远,只是眉宇更加柔和,不似从前锋芒毕露。
他略略转眼便是一副含笑的面孔,抬起两根手指把颚下的刀推开,继而问道:“倒是当家人,对谁都是如此体贴、关心的吗?”
一瞬间,王唤好似触电一般松了手,杂毛大马不安分地来回走动,稍稍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马蹄“哒哒”作响,惹得人心烦意乱。
“对!老子天生尊老爱幼、善解人意,怎么了?”
李予轻笑一声:“当家人心善,在下敬佩。”
旁侧暗中观察的牛婕暗暗擦了一把汗水,结结实实地把心放下。
原来不是不谈了,真是吓牛一跳。
王唤生硬地转开话题:“你不是本地人。”
李予顺其自然地接话:“在下鹊州罗春人士,因有故旧在此,特来探望。”
“故旧?”王唤才刚问一声,就听见身后土匪们靠近的声音。
“大当家的!他们杀了咱们的兄弟,你可要给兄弟们报仇啊!”
“是啊!给兄弟们报仇!”
王唤不悦地回头,土匪们只看到一张阴森冷漠的脸,闭起嘴巴,捏紧拳头,不甘地转过去。
“你的扈从杀了我的兄弟。”王唤责问道。
李予好似没听懂他的责问,只是说:“没错,但倘若今日我的扈从不动手,躺在这里的就该是我了,反击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少说废话,你杀了我们二当家的就想这么敷衍了事?”
“听说黑龙寨素来只劫财不伤人,当家人,可有这条规矩?”李予转头问王唤。
“自然是有。”
“那今日二当家因与我家车夫有怨,便想杀我一行人泄愤,因而与我等大打出手不慎死在扈从手下,这该如何算?”李予又问。
“杀人泄愤?怎么回事?”此事王唤可没听土匪们说过,他回头目露凶光,冷漠审视着身后的一众人。
“二当家不过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们,谁知道他们当真了……”迎着王唤越来越冰冷的目光,男人终于说不下去,但他并不服气,眼眶蓦地就红了,“二当家的还有兄弟们都死了,若不是我们跑得快,早下去陪他们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官府那群**的东西不干人事,成天想让我们给他们卖命,他们倒好躲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等倭寇打退了才跟在咱们身后捡功劳,多少兄弟死在战场上,连个像样的坟头都没有!二当家的不服,老子也不服,兄弟们都不服!”
男人抹了一把泪,继续说:“哥几个听说他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一时没憋住脾气,就想吓吓他们出出气,我们也没怎么样!他们就把兄弟们都杀了!”
他好似力竭一般瘫倒在地,哭得快要昏过去,身后几人见状也跟着他哀声痛哭:“大当家的,兄弟们心里有怨啊!我们犯了错您怎么罚我们都行,可是谁能还我们二当家的命!”
“胡说八道!”车夫气得面红耳赤,“他们根本就不是想吓唬人,上个月二当家的就曾因想杀小人而被您责罚,他对小人已是怀恨在心,今日他见小人过路非但想害命劫财,还想要劫色!”
车夫四处张望,忽而急中生智对着王唤振奋喊道:“他甚至、他甚至还想玷污我家公子啊!!!我们家公子在家中可是十指不沾春阳水,只食花瓣和仙露的贵公子!!!他怎么敢说出这样污秽的话!主君受此亵渎,仆人有何颜面苟活!我等势必要除而后快之,不使主君受污!”
车夫愤恨捶地,目眦欲裂,不像是临时雇来的佣人,更像是主辱仆死的忠仆。
如此真情实感的表演看得掞光惊叹不已,转头一瞧,她的同僚们也不落人后,那厢二皮趴在马背上哭得要死要活,这头牛婕只手掩面,咬着嘴角悲痛欲绝,就连周羌也涕泪涟涟,哭得面色红润,宛如芙蓉泣露。
也都是些忠贞之士啊!
掞光稍作犹豫,果断加入其中,她努力了一会儿没挤出眼泪,手指伸进水壶沾了两滴水抹到脸上,一边像模像样地假哭,一边在心里认真记下:“原来老师喜欢喝露水、吃花瓣,怪不得我做的桃花酥他都不吃呢,来时好像看见了一片莲塘,过些日子就该开了,改日和小周姐姐去采些莲花回来煮粥给老师吃吧~”
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李予顶着王唤怪异的目光,巍然不动。
又听土匪怒吼一声道:“你放屁!我们二当家的就是劫色也只劫漂亮小妞,谁稀罕你家的臭男人了!”
土匪不想再与车夫纠缠,爬起来指着车夫说:“大当家的,二当家还有弟兄们跟着你出生入死,肯把命放心地交到你手里听从你差遣,一是敬佩你的武艺,二是打心眼里把你当兄弟,你若信这颠人的一面之词,我等百口莫辩!只是兄弟已死,是非对错我也无心分辨!来日是打也好,是骂也罢,我都认了!可今日我就是要为兄弟报仇!”
“为二当家报仇!为二当家报仇!”
人群又一次暴动,围在此处的土匪们高举拳头,义愤填膺地高声呐喊:“为二当家报仇!为二当家报仇!”
王唤头疼不已,车夫说的是真是假他不清楚,可是这群土匪说的有几分真他却心知肚明。
如今形势就如那土匪说的一般,早已没有是非对错。
他们是土匪,不是正规军,能够聚在一起,靠的是所谓的江湖义气,不是军纪。
他们不需要正义、公平的审判,是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侠气”。
今日若是放李予等人安然离去,这群土匪势必还会再找上他们,到时候恐怕更无安宁。
正在王唤左右为难之际,人群之中倏然出现另一道声音,音量虽然不高,却压过一众喊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寨中急报,大当家为何迟迟不归?”
密不透风的人墙裂开一道缝隙,土匪们面容肃穆,井然有序地退后一步,列队两侧,紧接着,一名文士打扮的隽秀青年打马入内。登时,王唤眼前一亮,如见救星:“袭野!你来了,寨中有何事急事?”
待看清这人的面容,李予也不由瞪大双眼,惊讶不已。
宋袭野无视一干复杂的目光,御马停在王唤面前,绝口不提别的事情,只是问:“弟兄们缘何如此?”
周遭一众人鸦雀无声,没人敢出头,王唤刀下亡魂无数,土匪们照样敢糊弄他,因为他不会轻易杀人,可他们却没胆子糊弄宋袭野,因为他不用刀也能杀人。
“你说。”王唤伸手点了方才扬言要为兄弟报仇的那人。
见他哆嗦一下,战战兢兢地解释:“二当家被他们杀了,弟兄们要给二当家的报仇。”
“因何被杀?”宋袭野问。
这回不用男人说,车夫立马扑上去:“他们要杀人劫色啊!先生!”
“他说的可有假?”宋袭野垂眸质问。
“这、这……”
男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见状,宋袭野心下了然,又问:“他们可曾交过买路钱?”
“没有!”
“十倍买路钱,将其仆从扣下,每隔五日杀一个,直到交够买路钱为止。”宋袭野淡淡地说,他转眼瞧向身旁的土匪们,又道,“至于你们,不必我再赘述了吧?”
土匪们缩成一窝,不敢吱声。
“不行!”王唤头一个出声反对,宋袭野诧异地看向他,就见他指着李予说,“他我也要留下。”
“不可耽于美色。”宋袭野淡定拒绝。
两人陷入僵持。
“打搅二位,去留如何总该问问我这个当事人的意愿吧?”李予抬手将二人视线隔开,平静地说。
“阁下,有何意愿?”宋袭野抬眼看向他,目中无波澜。
“今日在下偶然路过葫芦山,先是被二当家威胁,又遭持刀袭击,扈从、马匹受惊,人格受辱,此三者皆为尔等之过。”李予说着停顿一会儿,抬起手朝身侧伸去,接过掞光恭敬递来的算盘,一边敲打,一边算计着说,“问诊费、养身费、汤药费、刀剑损耗、车架维修、差旅费、餐食费、浣衣钱……另外你们还是战败一方,还需要再翻一倍。”
“所以,你们要以我需要缴纳的买路费的……”李予噼里啪啦地敲打手中算盘,片刻之后停下,将结果展示到众人面前。
“三十六倍赔偿给我。”
“……”
“……”
“怎么,这很多吗?”李予收回算盘,重新计算,又过一会儿适才为难地说,“那这样吧,你我相识一场也不容易,护送在下的车队入登阳,并且购置居住屋舍及聘请名医看病的费用就免去吧,剩下的你们打算几时给我送来?”
“哈哈,公子真是风趣幽默,不过,敲诈土匪实乃倒反天罡,我等拒绝交付。”宋袭野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两声,抬抬手吩咐道,“弟兄们,请公子到山上小坐。”
“若我不肯呢?”
包围圈逐步缩小,土匪们个个凶神恶煞,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冲过去。车夫已经悄摸摸地躲到车下了,牛婕等人纷纷亮出兵器,她们虽然人少却不拒战,已然将王唤、李予护在身后。
“不肯?”王唤轻笑一声,张开手臂一把把李予捞到马背上,随即一夹马腹冲出包围圈,“老子是土匪,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抢!你肯不肯都没得商量!”
“弟兄们把人带走!”
直到这时,对着土匪一阵防备的众人才幡然醒悟。
“老师!”“公子!”“主子!”
还不等他们追上去,宋袭野已经将包围圈重新补圆。
“若是不想让你们公子出事,最好束手就擒。”宋袭野道。
众人左顾右盼,不情不愿地放下兵器,被土匪们绑住双手。
“一个不落全部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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