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打翻可乐后,林未雪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感官被无限放大,另一部分则彻底关闭了。
她关闭了与陆见星正常说笑的能力,却放大了一切与他相关的细微末节。
她变成了一名沉默的侦探,一颗心悬在蛛丝上,在陆见星周围无声焦虑地观察着。
然后,她看到了更多让她手脚冰凉的证据。
周三的体育课,是自由活动。
男生们像脱缰的野马,抱着篮球冲向球场。
陆见星曾是其中的王者,他的三步上篮能引来全场欢呼。
可今天,他只是站在场边树荫下,笑着对朝他招手的队友摆手:“你们先玩,我系个鞋带。”
林未雪坐在不远处的看台上,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在他身上。
他蹲下去,手指在鞋带上摆弄了许久,久到不正常。
起身时,他的手下意识地撑了一下膝盖,那个动作极其短暂,快到几乎无法察觉,但林未雪看见了,那不是系鞋带后的随意动作,那是一种借力,掩饰短暂眩晕的支撑。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他脸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和经过的同学打招呼,可就在某个光点晃过他眼睛的瞬间,林未雪清晰地捕捉到,那灿烂笑容背后,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那股浓重的疲惫,那不是熬夜打游戏的困倦,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精力被抽干后的虚弱。
她的心猛地一沉。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忽然转过头,精准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林未雪想躲闪,已经来不及。
陆见星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抹疲惫像被阳光蒸发的水汽,瞬间消失无踪。
他嘴角扬起一个更大,近乎夸张的弧度,甚至抬手,朝她用力地挥了挥,用口型说:“看球赛吗?”
林未雪仓皇地低下头,心跳如鼓。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的窥探。
而这种被察觉,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和恐慌。
更让她不安的是,陆见星开始变本加厉地表演。
他像是要彻底粉碎她的疑虑,比以前更加活跃,甚至到了刻意的地步。
下课铃响,他会抢先一步帮她收拾好散在桌上的文具,她去接水,他会无比自然地接过她的杯子:“顺路。”
他甚至会在午休时,大声和后排男生讨论最新款的游戏,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这一切看起来无懈可击,完美地诠释着一个健康,开朗,甚至有点过分热情的十八岁男生该有的样子。
可林未雪却觉得,这更像一层精心吹就的肥皂泡,绚丽夺目,却一触即碎。
每一个泡泡上都倒映着她惶恐不安的脸。
然后,在周五,这场表演达到了**。
午休铃声刚响,陆见星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挡住她正要拿出的饭盒。“今天别吃这个了,跟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
林未雪几乎是懵懂地被他拉着,穿过喧闹的走廊,爬上通往天台,楼梯平时紧锁但不知怎的今天虚掩着。
推开天台铁门的瞬间,灼热的空气和刺眼的阳光一同涌来。
林未雪下意识地眯起眼,然后,她愣住了。
天台的水塔阴影下,铺着一张干净的野餐垫,上面放着两个精致的便当盒,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小保温袋,里面装着冰镇的果汁。
“你……”她惊讶地看向陆见星。
少年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但他的笑容在烈日下耀眼得惊人,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怎么样?林未雪同学,欢迎光临陆见星五星级天台餐厅。”
他拉着她坐下,献宝似的打开便当盒。
是寿司,摆盘漂亮得不像话,三文鱼腩泛着诱人的光泽。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林未雪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秘密。”陆见星眨眨眼,将筷子递给她,“快尝尝,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微风拂过天台,吹散些许暑气。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像一块巨大的玻璃糖纸,包裹着这一刻看似无比甜蜜的时光。
陆见星兴致勃勃地讲着听来的趣事,努力营造着轻松愉快的氛围。
可林未雪食不知味。
她看着他因为说话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的耳廓,看着他偶尔会因为一个大笑而引发轻微但被强行压抑住的咳嗽……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的心尖上。
他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的。
他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为她搭建一个名为一切正常的堡垒,温柔地,却也是固执地,将她的所有疑虑和不安,都堵死在这份过度的甜蜜里。
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饭盒里的米粒,轻声说:“陆见星,你不用这样的。”
陆见星的声音顿住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笑了起来,声音依旧轻松:“哪样啊?请你吃个饭而已,别想太多,快吃,要上课了。”
堡垒坚不可摧,她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下午第一节是自习课,陆见星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材料。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页的声响。
林未雪做完一套物理卷,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空着的座位。
陆见星的书包就随意地挂在椅子旁边,拉链没有完全拉上,露出里面塞得有些凌乱的课本和卷子。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忽然定住了。
在几本练习册和试卷的夹缝里,露出一小角皱巴巴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色纸张。
那不是作业纸,更像是……医院里那种打印报告的单子。
她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同学们都在埋头学习,没有人注意她。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张纸从夹缝中慢慢抽了出来。
纸团被揉得很皱,展开时发出细微的脆响。
果然是一张医院化验单的一角,似乎是从一整张报告上撕下或不小心扯下来的。
上面印着模糊的表格和数据,大部分看不清楚。
然而,在纸张最下方,有一行打印的结论性文字,虽然被揉皱且残缺,但有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她的眼睛里——
【……晚期】
后面的字被撕掉了,但仅仅是晚期这两个字,已经足够将她所有的侥幸击得粉碎。
一瞬间,林未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
她拿着那张纸片的手抖得厉害,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晚期……
什么病的晚期,还能是什么?
“找到什么宝贝了?看得这么出神。”
一个带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轻松自然,却像一道惊雷,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炸开。
林未雪猛地抬头,看见陆见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是她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
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色煞白,手一抖,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飘落在地。
陆见星的目光随着纸片落下,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无比自然地弯下腰,捡起那张纸,看也没看,就随手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哎呀,这个啊,”他拍了拍口袋,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我爸的体检报告,不小心塞我包里了,吓到你啦?”
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亲昵又自然,就像过去无数次开玩笑那样,“脸色这么白,以为我得了什么绝症啊?”
林未雪呆呆地看着他。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清澈,找不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那句“我爸的体检报告”合情合理,将她所有的怀疑和恐惧都衬得像一场自作多情荒谬的臆想。
巨大的恐慌过后,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见星已经转过身,拿出下节课的课本,仿佛刚才那个插曲从未发生。
放学后,林未雪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
晚饭时,妈妈似乎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天台上午餐的笑容,体育课树荫下的疲惫,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纸片上,冰冷的“晚期”二字。
以及,陆见星那句轻飘飘的我爸的体检报告,
真的……是这样吗?
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她,让她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然后,那个梦境,再次降临了。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极光。
画面清晰得令人窒息,一条漫长空旷,苍白得反光的医院走廊,顶灯发出冰冷的光。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仿佛能透过梦境钻入她的鼻腔。
她看见陆见星了。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显得异常消瘦单薄,安静地躺在一张移动病床上,被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推着,快速地走向走廊尽头那两扇紧闭的写着手术中的暗沉大门。
他的脸侧对着她,毫无血色,眼睛紧闭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顺从,仿佛已经放弃了所有挣扎。
林未雪想喊,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眼睁睁地看着。
就在病床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陆见星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穿透了梦境的虚无,精准地,直直地,看向了她。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令人心碎的……平静。
然后,手术室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关闭。
“啊!”
林未雪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心脏在空寂的房间里,疯狂孤独地跳动着。
窗外,天还没亮,一片沉沉的墨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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