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周濛拎着炼好的一桶药粉就要出门,这一桶杀虫药是天青阁的耿婆婆预定的,到门口时发现忘带钱袋了,又进屋去取,出来的时候,看见周劭迎着一人进了院门。
来人是个白衫披青灰风帽的青年公子,她以为是他的朋友,周劭不常带朋友回家,所以还挺稀奇。
而且这人的身形有些眼熟,风帽一放下来,她就愣了,一下认出是谁,心跳都乱了几拍。
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都看到了她,周劭唇角微弯,皮笑肉不笑,一副不甚热情的样子,后面的人看到她,立刻礼貌地垂下视线,端正地行平辈礼,“周姑娘。”
周濛赶紧放下手里拎着的桶,手在后腰上擦了擦,回了一礼,“韩公子。”
来人叫韩淇,他的母亲是当龙寨在城里那间药铺的女医,他和周劭算是发小,小时候他是附近这几坊的孩子王,身后总跟着一群小小少年,其中就有韩淇,只是这些年见他见得少了。
他也出落得越加挺拔俊逸。
周劭懒洋洋地把人请进了小院,连一句客套都没有,使了个眼色,准备把人扔给周濛就回房去。
周濛有些尴尬,她一个女子,怎么好单独接待外男?
“文昭兄,请留步。”
文昭是周劭的字。
韩淇适时地开口解围。
周劭侧身,剑眉微微一挑,他笑的时候总有一股痞气,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又多了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他刚才在外头碰到他,他问的是周姑娘在不在家,这会叫他干嘛?
至于礼数,他才不在意虚礼,再说,他就在屋里,两人就院子里说几句话也不叫单独,他要真的单独见周濛,他还不乐意呢。
“听闻文昭兄下个月就要去北地任职,我届时也要外出,恐怕难以返回相送,今日前来,特来送份礼物。”
周劭打量着他,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哂然一笑,叉着腰返回来,周濛看他这副戏谑无礼的样子,觉得他有病,大家都多年没见了,人韩淇哪里惹他了?
韩淇没有在意,依旧眉眼温润,从容地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臂长的东西,包着黑色的羊皮皮套,朝周劭递过去,“上次见兄长的匕首旧了,就托朋友打了一把新的,望兄长不弃收用。”
周劭接了过来,从皮套中抽出一看,精铁打造的匕鞘上镶了一颗金色的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再抽开匕刃,锋刃还没磨开,但寒光可鉴,品质上乘。
周劭的神色更添几分讥诮,看来这两年他跟着陈家混得不错,都能买得起镶宝石的匕首了,记得他家以前还穷得要人接济才有饭吃,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韩公子属实客气,”嘴上这么说着,动作也没含糊,不客气地将匕首往后腰的腰带中一插,朗然一笑。
韩淇抬眸也微微一笑,“兄长何必这么见外,叫我北溪就好。北地凶险,兄长此行万望保重。”
明明也没说什么,周劭目光幽深,笑容敛去大半,“那是当然。”
周濛看得心惊肉跳,周劭这个样子就是动怒了,但韩淇明明态度恭敬得很,言语中也没有半分冒犯之意。
她正准备开口留韩淇坐下喝口茶,周劭却已经开始赶客,“行,难得北溪兄弟有心,然周某粗人一个,也不懂什么礼数,将来兄弟有空去卢奴城,再请你吃酒。”
周濛尴尬得好想进屋。
韩淇颔首应了,却像没听到送客之意,垂眸笑了笑,“实不相瞒,今日前来,韩某还有件事,想请兄长和周姑娘帮个忙。”
她闻言疑惑地朝周劭看过去,只见他抱臂靠着墙,嘴角勾起,也看着她,嘲讽的意味很明显:韩淇这小子怎么会无事献殷勤。
周濛毫不犹豫瞪了回去。
“韩公子不必客气,”周濛招呼他进院落座。
煮茶的时候简单寒暄过后,韩淇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檀木盒,打开后轻轻推到周濛面前,“周姑娘应该认得此物?”
黑色的檀木小盒外面光洁锃亮,盒盖内侧则阴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鹤,没有任何落款,盒内绢帛上卧着一粒纯黑的丹药,但光从这个图案她就能知道,这就是前些日子她托天青阁售出的一枚紫丹。
当时她成功炼出了慈石的解毒丹,接着就发愁如何能够推销出去,东西是好东西,可她总不能拿着去陈府门口叫卖吧,那和江湖郎中有什么区别,而且八成会被赶出来。
既然借用银鹤先生的名号,就是为了能够引陈府看中,进而抬高身价。
要是以前,她直接通过当龙寨药铺打响名号就可以,但是现在这条路走不通。
还是柳烟给她想了个法子,天青阁有一个叫流云的小倌,家里就有亲戚是专门收集炼丹材料做相关营生的,年景不好,都快要关门大吉了,听说了周濛的委托,两方一拍即合。
这些天听说只卖出两盒紫丹,没想到一盒居然通过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韩公子这是?”
是发现丹药有问题,兴师问罪?倒也不像。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韩淇这是什么意思。
韩淇看出周濛困惑中还有些紧张,温柔一笑,“姑娘多虑了,韩某就是想问问这丹药是不是姑娘所炼。”
“是,是呀。”
韩淇笑着颔首,“那就好,就猜到是姑娘。”
“你怎么猜到的?”她再三跟流云小倌那边强调,千万不可透露银鹤先生的身份。
韩淇笑而不语,他坐着和她说话时,眼睛微微下垂,很礼貌地不与她直视,周濛都能看到他浓长的眼睫,原本一双清淡柔和的眼睛因此而显得多情且顾盼生姿,总之说不出地好看,还一眨一眨,眨得她心里都有些痒。
“韩某长话短说,陈府已经拿另一盒紫丹给那术士试过了,确有好转,”他的笑意更深,眼神微微上抬,似乎流露出几分赞赏之意,周濛心头猛跳,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别的。
“因此,陈公托我来请姑娘过府,请姑娘亲自为三公子看诊,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
周濛当然答应了,她筹谋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看诊的过程很顺利,陈府主君陈炯虽然没有亲自见她,但是有韩淇全程陪同,有求必应。
到亲自看着熬出解药给昏迷不醒的陈桐饮下以后,她才拿了当天的诊金离开陈府,是的,陈府出手异常大方,那一大笔的诊金只是一天的份。
周濛开心得想要飞起来。
韩淇一路将她送出陈府,周濛开心之余还没有丧失理智,她说还有一个请求,还没开口,韩淇就笑着答应了,说,“姑娘放心,紫丹是我去买的,只有我和陈大人知道,我会守口如瓶,陈大人那里,等三公子好些了,我就去说,一定不会让人知道姑娘就是银鹤先生。”
不愧是她看上的人,真是上道。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周濛陡然吓到了,一颗稍稍有些沸腾的心瞬时凉透,她怎么能这么想?
周濛嘴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笑容能让人感觉心头甜得像抹了蜜,连韩淇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不知为什么,小姑娘突然就沉静了下来,他反思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的话哪里有问题。
他提出要送周濛回家,因为去药铺接他娘正好顺路,可还是被她拒绝了,送姑娘回家这种事太暧昧了,顺路也不行,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的暧昧。
没想到第二天韩淇提了一个更暧昧的请求,他邀她去陈三公子后院的池塘说话。
这天周濛再次来到了陈府,看着陈桐喝下药后,韩淇突然请她借一步说话,然后这借一步就借到了后院。
“姑娘不必担心,韩某并非无礼,实在有些话……须单独与姑娘说,院中的下人我已经吩咐过,不会叨扰,亦不会有损姑娘清誉。”
韩淇故意落后她几步,很体贴地缀在她的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濛装作专心走路,什么也没说,心中却是自嘲道,她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别人家的姑娘十五岁还是含苞待嫁,她的十五岁……都已经嫁过一轮,身上还背着莫须有的命案。
别人说这话倒还好,偏偏是韩淇跟她提什么清誉,她只觉得格外讽刺。
池塘中原本盛开着满池的红莲,眼下盛夏已过,荷叶都枯黄了,池水也有些浑浊,岸边垂柳也开始落叶,可真应景,和她的心情一样萧索。
她感叹道,“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没想到你现在入了陈府当幕僚,可喜可贺。”
陈炯虽然官职不显,但是在荆州士人圈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把持着州内官员的评定选拔之权,而且他还是荆州州牧桓昌桓大人的内弟。
听说陈炯还很赏识韩淇,就拿陈桐看诊一事来说,陈炯交给他全权负责,可见对他的看重,现在陈桐好转,陈炯大喜,有陈府为靠山,他必定前途无量。
韩淇却只是淡淡一笑,“姑娘如今可好?”
周濛还以为他要客套两句,没想到他不循常理,如此单刀直入。
周濛心中苦笑,面上却说,“挺好的。”
“姑娘在襄阳的事,韩某听说了,”他顿了顿,偏头看了看她的脸,“姑娘如今出行仍戴罗幂,想必仍未放下,其实,姑娘不必在意外人眼光。”
周濛进了陈府自然就摘了罗幂,但是走街串巷还是要戴,她没想到韩淇居然注意到了,更没想到他还劝了这么一句。
他感觉韩淇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她点点头,感慨地笑道,“那就不戴了,多谢。”
秋暑未竟,天气炎热,她其实早就不想戴了,只是戴习惯了,缺少一个下决心的契机。
二人同行,一时无话,周濛到池边凉亭找了个蒲团坐下,觉得这地方甚是凉爽。
亭中有一壶新鲜的果茶,显然是早有准备,韩淇落座后倒上两杯,今日他比上次在她家时显得随性一些,且脸色沉凝,一看就是有心事的样子。
她也有近两年没有见过韩淇了,少年时他曾去外地求学四年,学成回到江夏后也鲜有他的消息,以前他去药铺接他娘回家,她偶然碰上才远远见过几次。
其实以前他们说话都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她叫他阿淇哥哥,他也从来不会叫她周姑娘。
“文昭兄打算何时启程北上?”他淡淡问道。
周濛拿起果茶抿了一口,摇了摇头,“他没跟我说。”
“嗯,”他颔首,“北匈奴已经挥师南下,在漠北侵扰不断,如今朝廷贫弱,北燕又是异族,中山国堪称北境砥柱,还请姑娘转告文昭兄,大战在即,一定早做准备。”
“你为何不自己跟他说?”
他沉吟道,“上次你也见到了,他……似乎对我有些偏见,他想必不喜见我,更不想听我说这些。”
“他为什么对你有偏见?”
韩淇抬眸看向她的眼睛,周濛蓦地心头一紧。
他却是顿了一会儿才说,“你还是去问他吧。”
周濛的慌乱也就是稍纵即逝,她认真道,“我哥很多事都瞒着我,你不愿意说,我问他肯定问不出来。”
韩淇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说下去了。
周濛略微有些烦躁,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神秘,要么干脆什么都别让她知道,让她雾里看花,猜都不知道从何入手,真的很讨厌。
她皱皱眉,“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哥是中山国的……人的?”
她也不知道周劭算是中山国的什么,要是父亲没过世,也没获罪,他十成十就是下一任中山世子,可现在,他的身份就很微妙了。
兄妹俩的身份一直被阿娘隐瞒得很好,对外都说父亲是行商途中遇到逃兵抢劫死了,中山国远在千里之外,南境又相对安逸闭塞,若非有人去官府细查户籍底案,普通百姓不可能知道他们是中山王宫出来的。
当龙寨也就几个长老知道实情,不知道韩淇是怎么知道的。
“好几年前了,”他答得含糊,“记不清了。听说你一直不想回去?”
周濛点头。
韩淇一默,而后说,“可以理解。”
“现在不想回去,也非得回去了,”察觉到韩淇又看了过来,她苦笑一下,“算了,不说了。”
她有一点点懊恼,她跟韩淇倒什么苦水,他们的交情还没到说这些的地步。
韩淇的目光没有收回去,他变得很直接,“我一直以为你会嫁去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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