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街头巷尾关于北境战事的讨论多了起来,周濛每天上街都能听到。
天气渐凉,随着北方流民的涌入,江夏郡的百姓已经不仅仅只是茶余饭后闲聊战事了,流民之多、之惨,让安定多年的荆州百姓亲眼看到漠北之战的残酷,人心逐渐变得惶惶然。
这天一早,周濛照例去天青阁,受流民和战事影响,天青阁的生意都惨淡了不少,她的紫丹生意却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听闻北方有的郡县今秋颗粒无收,甚至易子而食,可是这又怎么样呢,高墙内的贵人们还有闲心服食丹药,醉生梦死。
到柳烟房门口,隐隐听到里面有姑娘娇笑低语,“可不是么,听说大半年前的凉州叛乱,也是这个世子去打的,人一去,那匈奴人没几天就败了。”
周濛敲了敲门,然后拉开,果然是舞姬曼娘、霜情和歌姬白雁她们三个,所有天青阁姑娘的卧房里,属柳烟的最大最暖,曼娘她们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过来坐坐,打发白日里没有客人的时光。
曼娘招呼道,“阿濛来了啊,快进来,里面暖和,咦,柳莺,你把我手炉放哪了?”
白雁把点心往周濛面前推,“来来来,你最爱的桂花酥,特意多放了蜜,尝尝甜不甜。”
得知柳烟陪袁大人去参加一个诗会,早上怕是回不来了,她又不想这么快回去,索性坐下来说说话。
“姐姐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凉州,凉州又怎么了?”她一边脱下风帽,一边寒暄。
半年前,就是因为凉州的战事,周劭才没能尽快回来救她。
“凉州没怎么,”白雁一笑,“随便聊聊,这打仗的事我们哪里懂,还不是聊男人。”
曼娘和霜情也笑起来,“别教坏小妹妹。”
周濛眨眨眼睛,佯装生气,“谁是小妹妹了,我都嫁过一回了,谁是小妹妹?”
“行,不是小妹妹,”曼娘笑道,“白雁在说北燕的那个世子,你可听说过此人?”
元致?她点点头,当然听过,近日简直如雷贯耳,听说北燕胜北匈奴的寥寥几场仗,都是他的黑羽军打的,“打仗挺厉害的那个?”
白雁道,“对,就是他。”
周濛也好奇起来,“他又传捷报了?”
白雁笑得神秘,“捷报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更有意思的。”
霜情啐她,“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你。”
白雁委屈,“方才我正要说,这不是阿濛来了么,谁故意卖关子了。”
周濛笑道,“正巧被我赶上听故事呢,看来我运气不错。”
曼娘示意安静,朝白雁努努嘴,“快听她说。”
白雁做作地清了清嗓,拽了个文绉绉的开头,“世人大多只知道北燕世子战功赫赫,他本人却一直神秘低调,这不,前些日子,竟从西域传出来了一桩他曾经的风/流韵事。”
曼娘忍笑,“行了,别咬文嚼字的,好好说话。”
“这事就是呢,说他前些日子去西域协助乌孙平叛的时候,被乌孙公主看上了,这公主扬言,世子要是不愿意屈尊做她的驸马,她也愿意拿一座城池换与他一夜春/宵。”
周濛听到最后四个字,耳根有些微微发烫,她还是高估自己的脸皮了,西域公主……都这么直接的吗。
但她刚刚才说了自己不是小妹妹,怎么能露怯,立刻装的好像司空见惯,“听闻乌孙公主是西域第一美人,想来世子也不亏呀。”
曼娘拿团扇点点她的手背,不以为然道,“你也说,公主是西域第一美人,她哪里还缺得了裙下之臣,这世子能得美人格外青睐,又怎么会是凡夫俗子,只能说,两人在一处定是十分养眼,”她以扇掩面,笑叹一声,“真不知是该羡慕公主还是羡慕世子了。”
白雁深以为然,“正是如此啊。”
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是被人津津乐道,两人都不禁有些神往。
霜情却很没有气氛地追问道,“说了半天,你也没说清楚这事到底成是没成啊?”
周濛故作高深,“都是饮食男女,又是美人相邀,又是城池相送,还不用负责,傻子才会拒绝吧。”
白雁觑她一眼,没想到小妹妹还挺老道,她回答,“啧,也不好说,咱们算算时间啊,乌孙战事完了以后,凉州就发生了叛乱,紧接着,不就到了现在嘛,北匈奴又来了,这么一算,这个世子好像一直都在行军打仗,风花雪月八成是没空的,过没过夜嘛……”她神色暧/昧地一笑,“这种事外人哪里知道。”
几人又聊了许久,当初周濛的紫丹生意需要本金购买大量药材,她和流云小倌那个快关张的亲戚一下子都拿不出这么多钱,柳烟觉得她这个生意不错,就拉着在座的三人凑出本金入了伙。
聊完风月,又聊了些生意上的事,临近正午,周濛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办,起身告辞,临走前问道,“姐姐们知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鲜卑文典?”
曼娘道,“你是说,鲜卑文和汉文互译的那种文典?”
周濛点头。
城里的书肆她去问过几家,都没有。一般来说,好的书肆都不对平民开放,一般的书肆,书也不多,还大多都是些品质堪忧的画册,毕竟平民识字的并不多见。
霜情沉吟道,“去胡人开的食肆里问问呗,他们常常也会卖一些北方过来的货物。”
曼娘想起什么,“对对,鲜卑人开的食肆我倒是知道一家不错的,让我想想在哪个街市,我写下来给你。”
曼娘去取笔墨的时候,霜情不解地看看周濛,“你要鲜卑文典做什么?”
白雁捂嘴,揶揄道,“莫非是听了传闻也仰慕北燕世子的风采,想学好鲜卑文去做个汉人王妃不成。”
这种玩笑平日里姐妹们经常说着玩,周濛没当回事,还笑着随口应承,“可不是吗,姐姐觉得我希望大吗?”
***
还好那食肆也在城南,步行片刻就找到了。在升平坊靠近阛墙边的一个角落,一座不大的土砖民房,黄色的店旗上写着斗大的四个汉字:达野胡饼。
就是这里了,周濛走上前去,从屋顶上能看到从后厨升起的袅袅白烟,但是铺子里十分冷清,一个客人都没有。
内设虽然很旧了,但好在干净整洁。
虽然是胡饼铺子,其实也卖些别的,周濛看见墙边挂着的木板上写着几道吃食,正好肚子有些饿,就在这里吃完再回家好了,于是开口招呼店伙计。
很快,通往后院的布帘一撩,进来一个黝黑精壮的胡人小伙,做汉人的打扮,笑得十分明朗,“姑娘要点什么?”
他的汉话有口音,但是整体挺不错的。
“羊肉汤饼有吗?”
“有的有的,姑娘稍坐,马上就好。”
果然很快就端了上来,羊肉的味道很不错,但是和她在龙城吃过的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倒不是手艺差别,南方的羊肉和漠北的比,肉质本身就有天壤之别,普通百姓能吃上肉的都是极少数,更别提漠北的羊肉了。
价钱不便宜,但是很公道,周濛付了饭钱,问起能不能帮忙买一本鲜卑文典,要多久能够运到,没想到小伙嘴巴一咧,手直摆,“不用等,不用等,我现在就有。”
周濛随他走去后院,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地上堆着一些食材,都很新鲜,靠近里屋的地方堆着一箱杂物,果真如霜情她们所说,他也卖一些北方的货物,以皮货居多,小伙扒拉半天,从底下抽出来一捆牛皮包裹的卷轴,放到周濛脚边的时候,尘土飞了老高。
小伙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姑娘这样干净漂亮,肯定很介意东西这么脏,他马上去找了一条布巾,利落地把卷轴上厚厚的灰尘擦去,边擦边解释,“是新的,就是有点灰,几年前别人托我买,等我从北边运来后又不要了,就一直放在这里,”擦完后打开牛皮包,指给周濛看,“就这些,一共二十卷,姑娘要的是这个吗?”
周濛目瞪口呆,心道,要是当初的委托人是她,她也不想要。一卷有碗口粗,整整二十卷,堆起来快到她的腰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皮卷制书,这也就比竹简方便一些吧。
阿娘的那本鲜卑文典,是纸质的,还没有眼前的一卷书重。
她被尘灰呛得打了个喷嚏,“没没有纸书吗?”
小伙腼腆一笑,“那多金贵,我可买不到,”他拍拍手站起来,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小姑娘要买文典这种稀奇的东西,一般只有官府通译才需要,可是转念一想,这姑娘说不定就是哪户高门的侍女呢。
“姑娘,以现在的形势,从北边运货已经很难了,姑娘要是诚心想买鲜卑文典,整个安陆城的市面上可找不出第二套了。”
周濛抿唇,他说的是实话。
看出她确实想要,小伙也想清掉这个占地方的大物件,他把东西提起来掂了掂重量,“若是姑娘要的话,我可以帮忙送回家,不收你钱。”
就这么说定了,周濛付了银子,小伙挑着扁担把一整套书送到周濛家门口,一直提进院子里堆好。
和他猜的不一样,小姑娘住在一户普通的民居,也不是什么高门侍女。
路上闲聊,小伙自我介绍叫达野,来中原已经快十年了。
达野一边收扁担,一边好奇道,“姑娘买文典做什么啊?”
周濛含糊答,“家里人要,”就不愿多说了。
夜里,周劭回来,看到院子里堆的小山高的书卷,翻开一看,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这这……这就是你给我找来的文典?”
这一堆近百斤的玩意儿,这让他怎么带着北上?
周濛塞给他一个布包,“阿娘的那本在这,拿去。”
周劭打开来看,的确是阿娘的那本,装帧精美又轻巧,“那这一堆是干嘛用的?”
周濛回头,幽幽看他一眼,拿白雁揶揄她的那句搪塞过去,“我自学用啊,学好了去龙城当王妃。”
周劭顿时脸就黑了,眼睛眯起,每次回家前都被压下的那股烦躁顿时蹿了起来,他语气不善,声音都不自觉压低,“是不是韩淇跟你说了什么?”
她眨眨眼睛,凉凉回他,“人都去洛阳半个多月了,你说呢?”
她撒了谎,包庇了韩淇,但是这段时间,周劭对北燕求亲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提,她一直等着他开口,越等越烦躁。
她知道周劭要是遇到这件事会怎么想,与其让他为此弄得焦头烂额,她倒宁愿嫁了了事。
八岁的时候,阿娘就想让她嫁了,想必嫁过去对双方都是好事吧。
可是周劭不提。他不提,就说明没定,她总不能上赶着让周劭去向那边问,问什么时候下婚书吧。
这么一拖,就拖到现在。
前几天,周劭问她要阿娘的鲜卑文典,她就知道周劭在家待不了两天了,他要北上了。
周劭气呼呼地把那堆书踢了两脚,踢得稀乱,发现周濛冷冷看着他,又怂了,弯腰去整理,一边整理一边懊恼,“你别听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在家好好待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周濛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心不在焉地帮忙,过了许久,轻轻说道,“哥,我听说司马婧已经是食邑两千户的乡君了。”
“她不是一出生就是乡君吗,这么多年也没见她混个郡主当当。”
“食邑两千户,郡主都没几个有两千户的吧,”她闷闷道,“这还只是她十五岁及笄的生辰礼。”
而她的十五岁生辰……在赵府差点成了个恶鬼。
“我们父亲博陵郡公的爵位,去年也给了司马婧那个刚满一岁的弟弟吧?”
周劭停了手,也闷着头,今夜月光暗淡,看不见他的表情。
周濛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匀称,略带骨感,他从小喜欢打猎,指节上因为长年拉弓,有薄薄的一层茧,她把他的手紧紧握住,良久,周劭才回握,将她小巧的手掌捏在掌心,“阿濛,对不起。”
周濛的眼泪无声地流,也不管周劭看不看得见,她摇头,“是我没用。”
周劭听声音才知道她哭了,看了过来,周濛一下扑到他怀里,声音轻柔,“哥,以后不要那么顾着我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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