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濛握笔的手开始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把笔搁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慌乱地往四周看了看,下意识想躲起来,万一那人进了书房她该怎么办?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慌什么,简直幼稚可笑。她遇到这么多奇诡怪事,人都不像个人了,还怕什么?
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死后还变成了个怪物。
如何查明白真相才是她首先要担心的事情,在梦里还怕死不成?再说,上一回她濒死成那样,不也活过来了?
她竖起耳朵去听,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听不清说了什么,嗓音低而醇厚,让她不知不觉心中麻软,甚至想要亲近。
周濛知道自己有了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似乎是她的,又不像是她的,她直觉这个男子一定是一个对她,不,对这梦境的主人很重要的人物。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低得几乎听不到了,她慌忙站起身来,追到书房门口,果然在院子门口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应该就是方才在院中说过话的男人。
周濛拎起裙摆急追上去,出了院门,她第一次看到院外的景色。
院门前十来丈之外,就是一处绝壁,原来这个小院是建在悬崖之上的。
山中开满了花,因为是梦境,最近的山坡上是常开不败的樱花花树,铺成一片樱色的花海。
前方一高一低两条人影,就在花海下相偕而行。
原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一身黑色劲装,身材高大,女子身穿鹅黄长裙,窈窕娇美,周濛觉得这女子身形眼熟,立刻想起来,睡前脑海中浮现的那个雨林场景,穿梭其中的似乎就是这个女子。
只不过那时的她,轻巧灵活,身手矫健,而眼前的她,身姿婀娜,亲昵地依偎在男人的身侧。
两人的手十指紧扣,男人时不时低下头来仔细听女人说话,侧过来的半张脸上,也能看出温柔如水的笑意。
而那半张脸,那眉骨鼻梁处有如同刀刻般的深邃轮廓……居然是个胡人。
漠北多见的胡人有五族,匈奴,鲜卑,羯,氐,羌,其中的差别并不大,如果不是常在漠北行走的话不太能从脸就分得清,通常从衣饰发饰判断更容易一些。
周濛也不知道这男子到底是哪一族,他的衣着装扮完全没有特色,普通的骑行劲装,周劭出远门时也这么穿。
这男子也要出远门吗?
两人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虚,视线从他们的身体间穿过去,还能看到远处灰白的山石。
周濛又低头看看自己,还有身后的小院,都是正常的,只有那两条依偎的人影是虚的,且已经越来越淡,快要消失不见。
周濛也顾不上什么裙子了,提腿飞奔,朝那两人冲了过去。
来到近前,那两人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犹在卿卿我我地低声交谈。
她朝前伸出手,果然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两人身体的虚影,说话的声音似乎也隔着一层屏障,她只听见男子嗡嗡的低语,女子的声音则完全听不到。
她走得更近一些,想看清两人的脸,却发现女子始终背对她,无论她怎么追,都不行,在女子的背后,自然视角也是她的,这样可以很清楚看到男子的脸……这会她看清了,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
她觉得自己以前对胡人的看法全都偏颇了,胡人中好看的那些,原来并不会缺少精致和灵巧。
这男子的脸很有异域特色,他眉色深棕,眸色深蓝,面白无须,轮廓深刻如刀,而又朗阔俊美,眉眼尤其精致,就没有一处不好看的。
她觉得这样的长相不该出现在现实之中,这莫非只是她梦中的臆想?
恍过一瞬间的惊艳,她继续打量,发现他年纪并不算轻,是个约莫近三旬的男人。
紧接着,眼前的两人就拥在了一起,唇/齿开始热烈地交/缠。
这么近距离地看,周濛的脸腾的就红了起来。她固然早熟,但是对于男女关系中的这一面,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而且两人实在情/热,她看得从头到脚都红透了。
她后退几步,目光仍然不愿意离开,就怕错过什么关键的信息。
这一吻许久才结束,男子蓝色的眼眸中氤氲出些许雾气,不知是因为不舍还是别的,让周濛一个局外人也看得脸红心跳。
两人不舍地分开,女子又再次急追上前,又是一吻,过后,男子就不再犹豫,翻身上马,朝着下山的路疾驰而去。
女人追了几步,渐渐那身影越来越淡,直至进入林间就消失不见了。
周濛返回小院去之前,到悬崖边站了一会儿,崖下还悬着一条瀑布,水声极大,更远处,凭高远眺,只有不见边际的丘陵,看不到城镇或者河流湖泊,所以周濛无法判断出这小院具体的地点,但是凭她随着阿娘和哥哥走南闯北的经验,起码她能确定这里仍是典型的南国地貌,而且,这是丘陵起伏的平原地带,距离荆州……应该不远。
***
“再往前走,就是荆州地界了。”
一名男子站在山坡顶处一块高大的巨石之上,手搭眉骨,眺望远方。
眼前就是荆楚大地,平原间夹着丘陵小山,一个连着一个如起伏的海浪。
他们刚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南下,山路难行,实在已经筋疲力尽,终于进入平原地带,接下来的路应该会好走很多
男子松了口气,从巨石上一跃而下。
这人名叫拓跋延平,鲜卑人,斯文白净,发色偏红而微卷,全部束在头顶梳成汉人的发冠,身上也穿着汉人的衣饰,锦绸的上好面料因为连日的奔波而沾满尘灰,有的地方还有被树枝划破的裂口,总之不是什么体面的形容,还很狼狈。
这一路他强撑着不停告诉自己,快了快了,都到了荆州了,就快到了。
眼下已经九月,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南方还这么湿热,自从离开龙城,至今已有二十七天了,期间他就没洗过身,一路风餐露宿,浑身臭汗,可一路经历的这一切还不是最令他感到煎熬的。
他回头走到抬着的担架旁,黑色的狐裘里包裹着一个昏睡的男人,他伸手摸了摸这人的颈侧动脉,还好,还有动静,他还活着。
这一路上,他每一次来查看这人身体状况的时候,都怕伸手触到的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只要还有微弱的脉搏就好,那他这一路的辛苦都不算白费。
从龙城南下荆州,他们避开了所有的城镇,出了漠北草原以后,沿着太行山脉的边缘、人迹罕至的山区行走,大多数时候连马车都坐不上,而且还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虽然有马也不敢太快,有时马跑不动了,还得步行,数千里的长途跋涉,他们夜以继日,只走了不到一个月,这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朝前指了指,吩咐道,“到前面的林子里生火过夜吧。”
天已经快黑了,一行五人在林子里找了片干净的空地,开始安顿。
通常他们夜里只睡两三那个时辰,因为已经靠近荆州,今夜他们打算多睡一会儿。
没一会儿就架起了火堆,几人围坐。除了拓跋延平和担架里的人,另外还有四个,三男一女,那女子约莫十**岁的年纪,长相普通,肤色黄黑,右腿不是很利索。
“听说你和周劭的妹妹,还有些渊源?”
夜幕降临,这个季节的野外能把人冻僵,担架被放在火堆旁,挑了一个最佳的取暖位置,其余四个男人则围着担架瘫坐在地,或坐或躺,那女子单独坐一边,靠着一棵树,正给自己的腿按摩。
拓跋延平就着一壶酒嚼着肉干,略带讥讽地向那女子问了刚才那句话,他的汉话是标准的北方口音,几乎听不出他是异族。
被他问话的女子,正是周劭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瑞儿。
“不过是以前害她吃了些苦头。”瑞儿头也不抬地说道。
拓跋延平冷笑,“那你还跟着我们?”他变得不耐烦,“你别坏了我的事。”
一路上,他赶了她好几次,就是赶不走,刚开始同行的那几天,她巧舌如簧,说辞一套又一套,都是她必须跟着的理由,比如,他们四个鲜卑人,三个都是初入汉地,人生地不熟,容易引人注意,又比如,他们虽一路走的山路,但是进入荆州就不一样了,既然得进城,就会遇到官府在城门盘查身份,而只有她手里才有给他们准备的路引。
幸而,她也没有因为腿脚不好就拖慢行程,拓跋延平也就一直忍到现在。
瑞儿不做声,拓跋延平知道这女人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曾经让她留下路引就离开,她当没听见,随他怎么说,甚至恶语相向,她就是不走。
快要到达此行的终点,后面更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他越想越不放心,不想留一个外人在身边。
“你以为你是中山王的人,我就不敢动你了?”
瑞儿的声音毫无波澜,“你可以杀了我,把路引抢走,敢么?”只在尾音加了一丝玩弄的意味。
拓跋延平恼怒,这女人一路都是这样,高高在上,仿佛自己洞悉一切,还不屑与他们为伍,真的,真的让他觉得讨厌透了。
“而且,”瑞儿又说,“我再说一遍,我可不是中山王的人,别乱猜,我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对你们有用就行。”
可能是关心则乱,也可能是身体的极端疲乏让他没有太多精力再去想别的,他对突然冒出的这个女人的确感到束手无策,嘴巴上恐吓几下,没有用,也没法贸然杀了她。
后面还会遇到什么凶险他无法预知,他隐隐也有过期待,有这个女人在,兴许真的能有用处呢?
五人沉默着吃完干粮,瑞儿破天荒地靠近担架,这让几个男人同时警惕起来,拓跋延平的手已经扶到腰间的长刀,瑞儿用余光看到了,却毫无所惧。
她径自拨开黑色狐裘中那人覆面的一缕头发,露出极其英挺漂亮的一张男人侧脸,这是瑞儿第一次凑近看他,上一次她靠这么近时,她刚刚加入,那时他们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那个黑熊一样的怪人差点把她当麻袋扔了。
这漂亮的男人还昏睡着,瑞儿注意到,他居然生着一头黑发,在胡人中还真是少见,黑发雪肤,伤成这样也不减姿色,这样的美人,真不忍心看他就这么死了。
她伸手试了试鼻息,眼睛都没抬,却颇为严肃地开口,“明日到襄阳城外得尽快换马车,不想他死的话,三日之内必须找到梅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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