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服是天青阁的裁缝做的,不愧是顶级销金窟的品味,可太会了。
“好看?”元致停下来冷不丁发问,周濛一直狗腿地大步跟着,差点跟他撞上,赶紧摇头,又点头,“好,好看啊。”
他凉凉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走了。
天青阁的门口,柳烟的马车已经候着了,周濛有些受宠若惊,“柳烟姐姐,你怎么亲自在这等我们?”
“都往那辆车上挤,就剩我了,”柳烟没好气地说,“都不愿意与我同乘。”
去给这种普通的雅集助兴,当然不需要曼娘她们这种资深艺伎,大多是带些小一辈的姑娘去见见世面,有的都还在受训期,柳烟又大约算是她们的二东家,周濛很理解,“孩子们年纪小,和你坐一车哪能自在得起来,出城那么远呢,一路可不得憋死。”
柳烟还是气不顺,有什么好不自在的?以为她是菜市口整天追着骂“兔崽子”的粗妇么?
“好啦好啦,没有说你不温柔貌美的意思,但是当东家的都是这样,有几个能和伙计打成一片的。”周濛一边上车一边安慰。
柳烟看到元致的时候,就已经把生气的事忘到脑后了。
见到美人,她总会格外地神清气爽,何况还是个没什么架子的美人,虽然从他的眉眼看,这人冷淡疏离,但是他待人客气,礼数周到,见她和周濛说话没空理他,他仍在上车之前对她行了个礼。
冷是冷了些,其实也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
难怪周濛前几日为他哭哭啼啼的,她可不就是喜欢这一款的么?就比如之前那个叫韩淇的书生,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儿,口中从来都说不出半句难听的话来。
约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凤鸣山脚下,年轻的艺伎们已经嬉笑着走远了,周濛他们三人慢慢缀在后面。
凤鸣山一直都是贵人喜爱的赏景乐处,山不高,最为平整宽阔的那条山道是为贵人们的软轿准备的,周濛他们的身份属于闲杂人等,当然不能走主道去碍贵人的眼,但也不必去爬野路,还有同样修整过的几条山道,虽然路径陡峭了一些,但其实上山更快。
这种人多场合,为避免节外生枝,小苦这种胡人长相的小厮不方便随行,只有周濛一个人负责照顾元致,她怕他身体吃不消,又因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原因,她不敢靠他太近,但着实担心他的情况,后半程山路,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可他每次都推说没事,累了就自己扶着山石休息片刻,更没有允许她搀扶的意思。
柳烟凑在她耳边,可惜道,“喂,阿濛,这人要是考虑留下来,我一定能捧他做天青阁的头牌。”
周濛给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趁早死心,人有家室的。”
她跟柳烟介绍的时候就说了,他是周劭的一个胡人朋友,落了难了,托她代为照顾几天。
柳烟眼睛一亮,想起三天前她的那一哭,声音压更低,“所以他才拒绝你?”
周濛一愣。
当时她诉完“衷情”,压根没想过他为什么拒绝,元致不拒绝才奇怪吧,管他什么理由呢。
但是现在旧事重提,她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姑娘家,也有有点面子的,模糊一句就过去了,“哎哟,就是个误会,什么拒不拒绝的。”
柳烟知情知趣,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意思约等于就是,想开就好。
今天柳烟原本也是不用到场的,她来完全是为了帮忙照应周濛,可是到达山顶的雅集会场的时候,发现今日这场雅集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普通。
凤鸣山本身平平无奇,因为被深谷、幽湖环绕,且山势平缓、位置绝佳,所以是个观景的好去处,寒泉边的赏景亭又是山顶视野最好的地方,一直都是贵人们休憩、避开嘈杂人群的独有去处。
此刻,那座亭子已经整个被罩上了一个八角分页的遮风屏,里面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侍女的影子。
那遮风屏由素锦织就,八片下页均地绣着千姿百态的红梅雪景图,远远看去,秀雅别致,现下正是初冬,片刻间就让人联想起梅香幽幽的花间盛景。
亭子里面,能看出有熏香、软塌、更衣屏等等,从器具的形制来看,并不像是陈炯陈大人的,倒像是个女子的。
而身份比陈大人更尊的女子,那就是于安陆都不可多见的贵人了,不是洛阳来的命妇,至少也是个乡君县主什么的。
雅集还没开始,天青阁的琴师们还在调音,周濛对亭外一个忙碌的身影格外熟悉,那人尚在张罗随行侍女归置物品,她凑近忙碌的柳烟,低声问,“喂,柳烟姐姐,你看,那个穿白色披风的,是不是韩淇?”
***
韩淇也在找乐伎的身影,开场之前,琴师、歌舞伎就要准备就绪,他寻了一圈,此时山顶人还不多,很快也看到了混在琴师中的周濛。
她和天青阁的柳烟姑娘在一起,不远处还有几个艺伎和小倌,其中一个身披白色狐裘的外貌十分出挑,身长玉立,似有明月冰雪之姿。
他忍不住好奇,朝那边走,稍稍走近才看清,那原来是个胡人男子,但他墨发黑眼睛,既有胡人的高健身姿和深邃轮廓,又不失汉人的精致昳丽,天青阁何时招了个这等天香国色的小倌?
周濛已经率先跟他打招呼了,“韩公子,好久不见。”
他回神,躬身一礼,“周姑娘,好久不见。”
“洛阳之行可还顺利?”她问,上次见他,他就说要去洛阳办事,一晃都两个多月了。
他微笑,“顺利,前几天才回来,姑娘一切安好?”
“挺好挺好,”说话间,她的眼神已经飘向了赏景亭的方向,她逮着韩淇赶紧问,“那边和你一起来的是哪位贵人啊?”
韩淇顺着她的目光侧身,跟着也看了过去,“你应该认识,宣城郡公之女,汝阴县主司马琳。”
听到司马琳这个名字,周濛心里腾地生起一股邪火,然后,又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她一个恍惚,觉得脑筋抽了一下,有些疼。
司马琳她的确是认识,和她那个堂姐司马婧是闺中好友,对这个人她没什么别的想法,但……
宣城郡公……
宣城郡公是谁?她感觉有什么记忆正要呼之欲出。
她听到自己问,“老郡公身子还好?”
韩淇有些奇怪,“老郡公?”他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已故的老郡公?现在的宣城郡公可尚在壮年。”
周濛立马住口,打算先把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记忆捋一捋,这记忆来得诡异,问出了什么差池,让韩淇生疑就不好了。
突然,亭子那边走来一个笑意盈盈的婢女,她步态轻盈,仪态大方,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
行到跟前,那婢女规矩地朝二人行礼,韩淇微微颔首,他与她们原本就是一道而来,不好喧宾夺主,朝旁边避了避。
“奴婢暮情,见过周姑娘。”
周濛对这个司马琳没有好感,她的婢女来找,必然没有好事。
她回礼,但和人一比,动作僵硬又不标准,她倒不是故意怠慢,她是真不太会。
暮情莞尔一笑,“奴婢奉我家县主之命,前来邀周姑娘前去亭内一叙。”
连个疑问句都不用,以她和司马琳的关系,这就是非去不可的意思呗?
她抬眸看了看韩淇,低声问,“司马琳来这干嘛?”
韩淇不是太清楚她们之间的纠葛,如实回答,“游玩,散心。”
近日北方大雪,很多贵人都在南下避雪。
她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韩淇,人家贵女南下游玩,他一边作陪一边帮着张罗,这是……
“那你呢?”
韩淇轻咳一声,似乎有些尴尬,“我与县主有些事情要谈。”
周濛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司马琳又不像司马婧,在家里她不是个正经掌事的,手上无权,草包一个,韩淇若说和司马婧有要事谈她还能理解,和司马琳?和她能有什么好谈的。
韩淇生得俏,人也聪明,前途无量,能得贵女“赏识”,也是情理之中,他又尚未娶妻,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她还是无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是那种小儿女的酸涩,而是由衷地感到了一种冒犯。
上一回,韩淇他来家中拜访,还喊周劭一声兄长,然后,他现在就接受司马琳的示好了吗?
他知不知道司马琳对他们父母的那些毫不掩饰的羞辱?若他都知道,那他以后又有什么脸面喊周劭兄长?
她低着头,不让自己的情绪被韩淇察觉,回头去找柳烟交代了两句,发现元致正看着自己。
柳烟似乎想让他扮作一名琴师,他的容貌实在太过出色,只好让他坐在其他琴师的后面,修长隽秀的一双手正轻轻搭在琴弦之上,看那指法,似乎还是懂些音律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仍挤出一抹笑意,走过去蹲在他的身侧,“还好吗?”
元致点头,“我没事。”
周濛“嗯”了一声,“那你和柳烟姐姐待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周濛一走,他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摆弄琴弦,柳烟也忙完了,走了过来,他这地方选得清净,又加上她的出现,其余琴师又都挪远了一些。
元致见她坐在身边,微微欠身致意。
她见元致的视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那远去二人的身上,她道,“那位白衣书生名叫韩淇,是陈公府上幕僚,也是周劭的发小,和阿濛算是青梅竹马了。”
元致拨着琴弦,没有说话。
柳烟见他的确对周濛的事情没有兴趣,又道,“听阿濛说,宇文公子已经有了家室?”
元致抬眼,眉头微挑,似乎有些诧异,旋即回答,“还不曾婚配,但有婚约在身。”
柳烟了然,果然如此,她道,“我看公子是个明理之人,阿濛年纪还小,若是说错做错了什么,还望公子看在她这些日子用心关照的份上,不要介怀。”
元致再次微微欠身,“姑娘言重了,周姑娘不曾与我说过什么,在下心中对她只有感激,没有半点介怀之意。”
“那便好,”柳烟微微一笑,还知道顾及周濛的名声,这人的确涵养、风度都算不错,也难怪周濛心折。
元致似乎对弹琴很有兴趣,几番简单的答问过后,两人的对话就有些聊不下去,柳烟索性不打扰他,目光落在亭子里的人影上。
周濛已经被请进了观景亭内,刚进去,遮风屏落下不久,就见她就如侍女一般伏跪在地,听不到里面说了些什么,但她长久都没能起身。
柳烟手中的丝帕紧了紧,想起周濛方才在她耳边的那句话,觉得这情形似乎不太对劲。
***
司马琳娇卧在铺着厚厚雪貂毛软塌之上,手里正把玩着一只雪白的绒兔。
周濛一进来,那暮情就换了一副表情,脸上仍是客气的笑意,却道,“姑娘见了县主,为何不跪?”
周濛冷眼看过去。
长大记事以后的这些年,她也到过卢奴城几回,连司马婧她都没有跪过。
暮情依旧笑得温和,“知道姑娘不想跪我们县主,但姑娘往日里是周劭公子一起的,处处有人护着,今日可没人能护着姑娘了,姑娘一介平民,若是不想跪……”
“暮情,”司马琳假意斥责,“不得无礼,怎么说阿濛也是我的同族姐妹,不跪便不跪吧,”她假装探头朝她的来路张望,“哟,也不知我这好妹妹今日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呢,要不要请来一起叙叙旧?”
周濛低垂眼眸,她今天既然敢过来,就没想过会讨到好处,在这里遇到司马琳,算她倒霉。
她衣摆一掀就跪伏在地,那司马琳一脸装出来的惊讶,实则无比欣喜,“哎哟,这么爽快的呀。”
暮情鄙夷道,“这狐/媚子的腿,可不就是软的么。”
还明目张胆穿着天青阁婢女的衣裳,天青阁是什么地方?看看这领口,开的这样低,端的是连廉耻都不要了。
司马琳嘴上说着“大胆”,暗地里拿帕子掩了掩唇角的笑意,然后敛容,问,“对了,暮情,我那茶该煮好了吧?”
周濛微微抬头,见那金丝楠木的茶案旁,一盏铜炉正煮着一壶茶,清白的茶气氤氲,被亭外漏进来的一丝轻风吹得摇曳袅娜。
暮情得令,把煮沸的茶汤倒出,倒了两碗,莹白小巧的瓷碗中,盛着碧绿的清汤,不用品都知道是极品的好茶。
只见她把茶盘托起后,又放到了周濛的面前,她还跪伏着,当然知道这碗茶不可能是给她喝的。
“姑娘与我们县主姐妹情深,不如就劳烦姑娘把茶端给县主,正好走近些,我们县主还有旧,要与姑娘好好叙一叙呢。”说完,她笑着退开。
周濛抬眸看着两碗茶汤,无比确定,司马琳这是报仇来了。
三年前,她在中山国见到司马琳时,就在她的茶汤里下了毒,那毒能让人全身发起红疹,据说事后司马琳的脸都肿成了麻饼,在家里休养了半年都不敢出去见人。
那一次是周濛生平第一次蓄意给人下毒。
因为司马琳辱骂她的阿娘,说她是商户出身的贱女,却还妄想一步登天,而看上阿娘美色的父亲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阵前脱逃,活该身死爵位被夺。
想到当年她辱骂父母的模样,现在的她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司马琳只比她大两岁,当时也就是个孩子,但是她也不后悔下毒,即使,现在她就要因为当年的冲动而承受一点后果。
“暮情,你看,阿濛好像还不愿意呢。”
话音刚落,周濛就伸手抓住了茶盘,端起来膝行过去,她知道司马琳就喜欢看她这副屈辱的模样。
她把茶盘放上茶案,手刚摸上一碗茶汤,旁边的韩淇轻轻唤了一句,“周姑娘……”
她被司马琳羞辱,韩淇全程就这么在旁边看,周濛起初还有点羞耻心,现在那点羞耻早就没了,她冷冷地抬头看他,“你还怕我给她下毒不成……”
“哗”——
一声泼水的轻响,滚烫的茶汤就这么朝着她的脸泼了过来。
这是刚刚烧得滚沸的茶水,可想而知那有多烫,是足以将人毁容的程度。
司马琳轻轻放下空掉的茶碗,那白瓷的碗还犹自冒着热气,她还敢提那“下毒”二字?她是不是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周濛被烫得一个哆嗦,下一刻脸上就开始火辣辣地疼,起初的那一阵滚烫,就仿佛有刀子在脸上反复地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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