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月过去,数九寒冬,今年的雪下得比前几年都大。
周濛端着刚熬好的药,推开木屋的门。
两个月之前,这一排木屋还和猪圈似的,现在已经焕然一新,外墙刷了泥,屋顶也换了瓦,总算像是人住的地方。
元致的身体一直没太见好,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屋里炭火不断。
门一推开,攒了不知多久的炭烟扑面而来,周濛放下药碗就赶紧去开窗。
“不是告诉过你,隔一段时间就要开窗透透气吗?烟气熏得不难受呀?”
炭都是上好的炭,但再好的炭也有烟啊。
元致放下手中书卷,似乎如梦方醒,这才觉得烟气熏人,他没用惯炭炉,确实是忘了,略带歉意道,“抱歉,我下次注意。”
以前他何时用过炭火,行军的时候没这么多讲究,在寝殿的时候,他这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知道什么叫冷。
他记得元符冬天几乎从不出门,寝殿里手炉从不离身,他现在和元符真是越来越像了。
“跟我道什么歉,熏的是你自己又不是我,来,把药喝了。”周濛把药碗递过去,看着他一饮而尽。
每次看他喝药都是一种享受,她从没见过哪个病人喝药喝得这么痛快的,就跟不知道苦似的。
“中午去给你买炙羊肉,想吃吗?”她问。
“不必麻烦了,就随便吃点什么吧。”
“随便吃也得做,今天大师兄不上山,家里没人做饭,”她麻利地收了药碗,“那就说定了,今天还吃达野家的炙羊肉,我这就下山去买,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有哪里不舒服,就让罕唐去敲师父的门,记住了吗?”
听完她不厌其烦地一串吩咐,其实每次说的话都差不多,元致没有一点不耐烦,手握着书卷,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周濛现在每天就住在山上,师父已经把元致的事全权交给了她,她每天不光要管他的药,还得管他吃饭、药浴,总之,又是大夫又是丫鬟还是管事嬷嬷,忙得不可开交。
最近一段时间,小苦出门办事了,现在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她讨厌做饭,宁愿天天下山去买,也懒得开灶生火。
她也是相处了这么久才知道,元致根本不爱吃他们中原的饭食,她照顾他的口味,隔三差五就去达野胡饼那里去给他买胡食,她和师父就当顺便换换口味,反正除了贵,别的没毛病。
到了城南,那鲜卑小伙达野的那间胡食铺子已经半关张了,他说现在城里的胡人少了很多,已经没有多少生意,为了维持生计,他半天做胡食,半天去富户家放马,周濛想了想,正好山上现在缺人做饭,前几天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进山,达野拒绝了,他说他还有个生病的妹妹,不能离家太久。
她现在成了他的大主顾,一来一往就熟了起来,达野把做好的炙羊肉并着其他几道吃食一起递到周濛手里,客气地跟她说,“阿濛姑娘,前天忘了跟你说,最近官府风声紧,那个光头金校尉在街上见胡人就抓,你家里也有咱们鲜卑的兄弟,你回去可得给大家提个醒,让他们最近千万别进城。”
周濛其实也听说了,她付了钱,道谢,“知道了,谢谢达野大哥,”又问,“那你怎么办?不会有事吧?”
达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没事,我都在安陆开了十年铺子了,金校尉认得我,不会抓我的。”
“那就好,总之,你也小心一点,我走了,过两天再来。”
达野也在身后招手,“好嘞,姑娘您慢点。”
幸好元致现在跟他们一起住在深山,城里抓胡人闹得再厉害也波及不到他们,元致可以安静养身子,不得不说,当初周劭安排他们进山,真是太有远见了。
掐指一算,周劭离家已经快半个月了,这一次他去了哪,他也不说,走之前,他拉着元致走了大老远,去半山腰的一处山崖边说了一下午的话。
那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周濛不得而知,晚上周劭喜笑颜开地来到她的房里,跟她说,说元致当着他的面,亲手烧了他父亲写给中山王的那封婚书。
“什么婚书?”周濛觉得稀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周劭“啧”了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龙城大战之前,元致他爹写给老混蛋的,说想让元致娶你的婚书。”
“娶我?他不是有未婚妻吗?”
“未婚妻未婚妻,那不还是未婚吗,那婚书可不一样,那是正式的,只要我们同意,元致那边就立刻可以纳征下聘礼了。”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还曾经躲过了这么一道劫呢。
周濛沉默,只觉得荒唐,七年前元致的父母就没看上她,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撇下了以前看上的宇文慕罗,直接下婚书,当她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这件事,就算周劭不反对,她也不可能同意,联姻这种事注定是和感情没什么关系的,但是不能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周劭看出她的不高兴,揉揉她的顶发,“现在没事了,这次我把那封婚书带回来了,元致亲手烧的,我看着他烧的,你放心,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从今往后,你和元致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周濛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又想起他刚回来的时候对她的一通数落,她再次强调,“我和他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
周劭很满意。
他没告诉周濛的事,当时,他不光让元致亲手烧了婚书,还让元致发了誓,元致向他保证,不会对周濛有任何非分之想。
也不怪他多事,他这次一走,山上就只剩周濛师徒和元致石斌几个人了,梅三娘不管事,周濛和元致朝夕相处,这要是弄出点情况出来……
当时,他是这么和元致说的,“小曦啊,你别多想,不是因为别的,冲着宇文慕罗,我就不能让我妹妹嫁给你,你也知道,宇文慕罗多紧张你啊,她毕竟是你的未婚妻,这么多年了,名正言顺,要是被她知道我家阿濛跟你有点什么,她还不跑来把阿濛给撕了,你说是不是?你想想看,要是你也有这么个妹妹……小曦,你能理解的,对吧?”
元致垂眸,侧着脸静静看着崖边,好半天他什么也没说,过后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他的目光温润,眼神清而透,里面像是藏着很多的情绪,但又悉数抹去,淡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周劭对这个答复满意是满意,终于是有点于心不忍,撇过脸,咳了一声,掉头继续朝前走。
其实,他撒谎了,就算没有宇文慕罗,他也不舍得把阿濛嫁给元致,这婚书他烧也得烧,不想烧也得烧,别说他和阿濛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他也得做那根打散鸳鸯的大棒。
这些日子梅三娘仔细检查了元致中毒的情况,说他中的是慢性毒,不是太致命,但无解,断言他最多只有五年可活,这还是在完全卧床静养的情况下。
但是元致说了,他一定会去洛阳复仇。
也就是说,五年他都够呛……
他只能拿出宇文慕罗来撒这个谎,要不然他能怎么说,说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何必让我妹妹年纪轻轻就给你守寡?
周濛拎着买的大包吃食和生活用品进山,一路上脚步轻快。
这些日子,买吃食、备药浴、采买药、熬药,大冬天还得洗衣、洒扫,她在山上什么都干。
不是她自夸,现在她觉得自己壮得像头小牛,沐浴的时候,都能看到自己大小臂上清晰的肌肉线条。
师父说,元致即便一直得到最好的照料,最多也只能活五年了。
数着日子等死,这滋味如何,可想而知。
既然元致现在由她全权负责,她还是想尽力对他好一点,剩下的日子里,让他活得舒服一点,她不喜欢看着自己的病人狼狈地、绝望等死的样子。
所以,现在她会给他买他爱吃的饭食,给他买他喜欢看的书,想办法减少他毒发时的痛苦。
回到山居,她把吃食一一分发给师父和石斌、罕唐,最后是元致,她陪着他吃过午膳,下午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到了傍晚,再给他准备药浴。
泡过澡后,如果他精神还不错,周濛干完院子里的活,会再来找他,她求他教她那种密文,就是梦中小院里手札书匣里的那种密文,独属于北燕王室的密文。
深山里的冬夜,说静也静,说闹也挺热闹,风声、水声,偶尔的鸡鸣、狼嚎,还有院子里黄狗的呜咽,身边,元致的声音低沉、轻缓,他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不厌其烦。
周濛觉得与他这样的相处格外地舒服,他们各自都有很多的秘密,但是现在,他们终于相安无事了,谁也不去试探谁的秘密。
元致从不问她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流出那样骇人的血泪,不问她为什么要学这种已经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密文,她也不去问元致为什么整天都在看那些无聊至极的雅论文集。
就像最普通的朋友,也不用担心会有丝毫的越界。
只是一想到他的五年寿数,她心里还是免不了会难过。
但是元致对这样的结果,偏偏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不知道在遇到她之前元致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几个月的相处,别的不说,她觉得他的耐性真是好,就连师父都说,没见过这么能忍的人。
师父第一次见他的那天夜里,其实他已经毒发了好几天,但他愣是没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周濛以为他只是毒发前的高热,事实上,那是锥心刺骨的疼,而他竟能一直一声不吭。
又过了几天,小苦就回来了,这一趟他替周濛去洛阳送信,自从周劭走了以后,她就使唤不动小六了,只好找元致借小苦,小苦功夫好,脚程快,装扮一下也不太看得出是个胡人,让他帮忙再合适不过,没想到元致也痛快,二话不说就把小苦借给了她,还没问她要做什么。
周濛十分惊喜,觉得这人比她那小气吧啦的亲哥看起来顺眼百倍。
小苦一回来,周濛就轻松了不少,很多事小苦都可以代替她,她也得以有空去城里赴柳烟的约。
柳烟半个多月之前就说有事找她,可她因为照顾元致一直脱不开身,小苦回来的第二天,趁着元致下午睡觉,周濛独自去了一趟天青阁。
霸总周劭: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妹妹,开个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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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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