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

脚步声、马匹的嘶鸣声,一阵匆忙过后,小小的院落就重新归于平静。

周濛知道,宇文慕罗一行七人,接了元致,就这么走了,招呼都没跟她打一声。

一夜辗转未眠,她头还有些疼,但心里已经无比冷静。

看错了人,错就错了,是他欠她的。

况且,他走了也好,反正他这条命也活不长了,就算不走,她也救不活他,死在她手里,徒增她的业障。

她先是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好过多少,反而又觉得心口紧着疼,她忍着咬了咬下唇,缓过劲来立刻起身穿衣。

推开门,冷风就往衣领里灌,她缩了缩脖子,院子里果然一个人、一匹马都没有了。

她去后院打水洗漱,刚端盆走到门口,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心尖一颤,生起一股异样的期待来,猛的回头。

“周姑娘,早。”

是石斌。

“怎么,一看是我,很失望?”他抱臂靠着墙,似笑非笑,下巴上的短须昨日还在,今早全剃了,胡茬泛着青色。

周濛原本想打招呼,听到这一句揶揄,笑容立刻凝固。

石斌在她身后说,“他的确走了,但有个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周濛偏头,余光看到了他手中那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小匣子,还是那副红玉耳坠。

还挺执着,她擦了把脸,心中冷笑。

“我不要。”

这回答似乎在石斌的意料之中,“这东西你不要,我留着就更没用了。”

“那就扔了吧。”

石斌眉头一皱一松,口中“啧啧”两声,“好狠心的小姑娘。”

周濛瞪他一眼,又问,“你怎么没一起走?”

石斌看她洗漱完了,替她在后院厨房拿了一个馒头递过来,周濛接了,寒风中就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听他说话。

“换了别的小姑娘,我肯定说,是他让我留下来保护你的。”

见她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听到这话一脸的不耐烦,石斌一笑,心道果然。

他果然没看错,这小姑娘对元致哪有半分情意,一旦利益没能谈拢,仙女似的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于是改口,“不是不走,是走不了。”

他长叹一声,“黑羽军早就姓宇文了,我如果跟去,再被人认出了身份,那不是找死?”

周濛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他是独孤隆,已故北燕王元谈的亲信,虽然现在鲜卑人的处境凄惨,但部族间的争斗没有停止。

北燕拓跋王室覆灭,宇文部可不会兔死狐悲,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因为可以借机收复北燕的遗民而壮大自己,这样的局势之下,他们怎会容下独孤隆的存在。

所以他刚刚说的,元致让他留下来保护她,这纯粹就是鬼扯。

周濛点点头,“那你们就暂时在山上住下吧,我过两天要启程外出办事,临走前我会进城帮你们采购足够的吃食,这段日子,你们只要不进城,就不会有麻烦。”

石斌却没答应,随口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周濛咬馒头的动作一顿,旋即拒绝,“不用,我办的是很私密的事,你去不方便。”

她要去巴东巫峡,那里有外祖父母曾隐居的那间农家小院,她只打算和师父两人同行。

石斌又是一笑,他抬腿一脚踩在周濛身边的石墩上,“小姑娘,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周濛面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带我一起去,我帮你打听周劭的下落。”

“什么?”周濛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周劭在凉州失踪的事,你不是求元致不成么,不如让我试试?当年我也在凉州打过仗,还有些老兄弟在那一带的黑白道上都能说得上话,帮你打听个人,不算难事。”

周濛吃了一惊,却又面露狐疑,元致都办不了的事,在石斌的口中,“不算难事”?

“不信?那可就没得谈了。”

周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馒头也不吃了,急道,“你说的当真?”

石斌歪了歪头,“信不信由你。”

最初的惊疑过后,她开始倾向于相信他,她差点忘了石斌是个怎样的人。

以前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元致一人的身上,却忘了眼前这个人的能量。

连北燕王临死之前,都把他选做托孤之人,是他几乎凭一己之力把濒死的元致从漠北安然送到了江夏。

——那一路上,拓跋延平的加入只是个意外,而且小苦和罕唐都是石斌的人,关键时刻拿主意的人也是他。

是啊,曾经的金刀大将军独孤隆,就算落草为寇,也必定不是一般的毛寇。

周濛奇道,“你为何帮我?又为何一定要与我同行?”

石斌收了腿站直,伸展了一下腰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姑娘,你确实还小,遇到事了想不明白很正常,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别想,有事大家一起做就行了,别试探我,问我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我不是元致,对你可没那么多耐心。”

他漫不经心地提了提腰上挎刀,踱了几步往山里走去,“我去砍些柴,过午回来吃饭,走了。”

周濛暗暗咬住下唇,石斌话都说到这里了,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只是不愿意相信,居然真的是元致在有心关照她,他并不是对她的请求不闻不问,可是昨夜他为何当面不说呢?

周濛心中升起一丝难过,如果昨夜他就告诉她,黑羽军并不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无法听他的命令去寻周劭,他说的无能为力,其实并没有骗她,但他会为她留下石斌,石斌能帮她,那他们大概就不会当场翻脸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还会放任他拖着一副随时都会毒发的身体,去千里之外等死吗?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毒发了,那种痛锥心蚀骨,他从来都是默默忍受,可是,这一次他临走前,她连一剂止疼药都没说给他带上。

她不可抑制地感到愧疚,片刻后又很想把心中的歉疚都甩出脑海,明明他们都知道,他只有留在她的身边才能得到最好的照料,而他还是走了,这是他自己的决定,这一切与她何干?

不过,她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因泪水而变得模糊,眼前桌案上,那只盛着红玉茶花耳坠的紫檀木小匣变得格外地醒目,这应该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件东西了吧。

如果不久之后真的传来元致在漠北毒发身亡的消息……她该怎么承受这样的噩耗?

***

巴东巫峡在长江最险峻的三峡中段,从江夏出发得往西走,一路山高水深,沟谷纵横,所以陆路尤其难行,最快的法子就是走水路,沿长江逆流而上。

但走水路并不轻松,要雇一艘能在江上安稳航行的大船,这需要花费不少的银两,好在有宇文慕罗带来的拓跋延平给她的千两黄金。

周濛花了一天的时间做行前准备,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可能很久都没不会再回江夏了。

既然决定卷入那种争斗,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赢,要么死,只有赢了,才有资格衣锦还乡。

她去城里的铺子告别了小庆,她没和小庆说实话,只说这一趟是陪师父出诊,小庆没当回事,和小时候的每一回一样,笑嘻嘻地和她约定,下次回来的时候要给她带份礼物。

接着,她就去了天青阁。

她和天青阁的小姐妹一起开的紫丹生意已经停了很久了,好在之前挣得不少,那些银两,周濛除了拿回本金,其他的全都给姐妹们分了,多余的她一个子都没要,反正她也不会再缺钱了。

她再次来到柳烟房间的门口,柳莺照常笑眯眯把她迎了进去,但她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

太整洁了。

柳烟的房间以前也很整洁,但不是现在这样,整洁得像是没人住过一般。

以前,她的披帛、丝巾、日用器具随处可见,而现在,就连屋子正中那只她最爱用的貔貅香薰青铜小炉都不见了踪影。

周濛打量了一圈,忙回头问柳莺,“这是怎么了?”

可身后的柳莺已经不见了,在门口站着的,居然是一身素服的柳烟。

平日里见到的她,永远都是妆容精致、丝绸裹身,她从未见她做过平民装扮。

乍一看,还以为她这是落魄了。周濛仔细打量她,发现她这一身虽然款式普通,但材质依旧上乘,素衣所用的上好丝麻,还有这织工,只怕比纯丝更昂贵。

“你要离开这里?”周濛下意识地问。

柳烟两步走了进来,把身后的门拉拢关紧,扫视房间一圈,行李衣物全都收拾打包了,她嫣然一笑,“不是明摆着吗?”

“去哪?回洛阳?”

柳烟轻飘飘瞧她一眼,“洛阳有什么好去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妆镜上,自言自语道,“镜子……”然后朝屋外不满地唤了一声,“莺儿,你怎么把镜子忘了,这样摆着落灰,我不是让你扣下来的吗?”

门外还没走远的柳莺恍然回头,“啊呀我给忘了,我这就来……”

她话没说完就被柳烟打断,“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吧。”

然后她蹲坐在妆镜前,拿起帕子认真地擦起她的铜镜。

周濛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不去洛阳,你去哪?”

柳烟动作闲适,对着镜中倒映的周濛,微微一笑,“巫峡啊,都说绝境之处必有美景如画,我还挺想看看。”

她擦完,再小心翼翼地把镜面朝下一扣,最后直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回望周濛,对她大变的面色毫不吃惊。

平日的柳烟总是温柔地笑着,此时那股软软的媚意全都消失了,望着周濛的眼神是并不多见的冷淡,但还是那么美,不施粉黛,一身素白衣裙,也艳得像一株雪中的白梅。

“别这么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我是来帮你的。”她脸上惯常带着的浮艳之色尽数收敛,语气轻慢而果决。

“从这里去巫峡,你知道走哪个渡口最快么?走长江水道,雇怎样的江船最稳?待到进到三峡,巫峡深长百里,你又是否知道那零星百万孤峰之中,如何才能找到你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个……种满樱树的小院。”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欣赏着周濛已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震惊,她满意一笑。

梦中,巫峡峭壁之上的那座农家小院,确实种满了樱树,但这个院子,还有让周濛看到院子的那些怪梦,是她藏得最深的一个秘密,除了周劭和师父,她谁都没有说过。

周濛下巴微收,这是一种极为防备的动作,她沉沉地看着柳烟表情舒展的面容。

柳烟好整以暇,“我知道,你师父也认得路,但你可能不知道,她差不多三十年没有回去过了,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找,费不费劲啊,所以,你不如带上我,我呢,”她的笑容中带着明显的傲慢,“可以帮你解决所有的困难,绝对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你的目的,如何?”

周濛一笑,却问,“我只想问一句,在你的眼中,我到底还有秘密吗?”

柳烟失笑,“我想,应该是没有的。”

周濛笑意转冷,神色凄然地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些年和柳烟的相处实在太过平常,就是如今仔细回忆,都想不起来细节的那种平常,而这些平常之中,究竟藏着多少她从未察觉到的深意?

***

两天后的拂晓,一行四人在安陆城以东的夏口城渡口登船。

若按水上距离来算,其实从江陵城出发比夏口更近,但因为梅三娘无法骑马,只能坐马车,马车实在缓慢,为了更快,也为了照顾梅三娘的身体,柳烟和周濛商定,不如就近从夏口登船,水上行走虽然远些,但轻缓舒适,也可以日夜兼程,所以这样算起来,比从江陵出发所需的时日还要短些。

冬日的江水湿寒,为了保证下船后的体力,梅三娘只能在船舱中烤火度日,船板上有石斌看着航线,早饭过后,周濛闲来无事,来到了船尾。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长江行船,但这是她离开故乡时心情最为复杂的一次。

——就连八岁时阿娘带她去龙城议亲那次,她都全程喜笑颜开着,没有一丝烦恼。

她站到了大船船尾的高处,长江沿岸的一座座城镇渐渐化作一个个或规则或不规则的方圆形状的城郭。

此刻的北境正战火连天、饿殍遍野,而眼前正渐渐远去的这片荆州故土,依然这样安宁富庶。

城里的百姓如一只只蚂蚁在沙盘中或快或慢地穿行,曾经的她,也是其中的一只小小蚂蚁,过着贫苦而忙碌的生活,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也有温饱的烦恼,也有对生活里未知灾难的恐惧,但她觉得自己还是称得上幸福,每一天夜里都能睡得极好,醒来就能看到从东方升起的朝阳。

“回不去了。”

耳畔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

周濛的目光仍不舍得从远去的江岸故土上移开。

柳烟又叹,“再也回不去了。”

“我看你洒脱得很,”周濛轻笑。

确实,寒凛的江风之中,柳烟的两叹,丝毫没有不舍,仿佛吐尽了她这些年胸中的郁气,扫清了心底的每一寸阴霾。

连前一刻还有无限感慨萦绕心头的周濛,此刻都能感受到她的轻快和自在。

“真好。”

柳烟又道,然后回望周濛,“现如今,洛阳的陛下年迈,皇后与太子相争,朝局诡变,若有朝一日天下大乱,神州之内将没有一处得以偏安,战火也迟早会烧到江南这片沃土,阿濛,死守方寸之地是没有用的。”

身后帆旗猎猎,狂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这些年周濛从未刻意关心过洛阳朝局,柳烟同她说这些,未免突兀,但她把这话听得十分清晰,一字一句都入到了心里。

她答,“所以要争,为天下的安定而争,更为自己争。”

柳烟素净疏朗的面容终于露出无比松快的笑意,六年的守候终见云开月明,她心中暗暗说道,她和九姑娘会一直站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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