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要好好操心操心自己。
周濛已经来到京都三个月了,除了在杜府开罪了太子的小舅子杜勇惹来一身骚,可谓是寸功未建。
柳烟再次坐不住了,隔三差五就在她耳边唠叨,“成天不是赴宴就是赏花、喂鱼,你若再不采取行动,莫非九个月后真要出塞和亲不成?”
这一天,周濛恰好又在府中喂鱼,满池的锦鲤被她养的又肥又大,长着黑洞洞的一张张口,此起彼伏地争夺从上抛下的鱼食。
她一把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抛了出去,擦了手,又扶了扶发间金钗,悠悠朝花园里走去。
柳烟在一旁冷冷看着她,只觉得三个月的时间,原本白丝缎般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全似变了个人似的,仪态、姿势、说话的腔调,都阴柔似水,兴许是和裴述那浪荡纨绔厮混久了,都染上了几分他的气质。
却见周濛突然回头冲她眨了眨眼,道,“柳烟姐姐,你眼下有空与我说这些,不如早日向我引见引见你的主人,如何?”
柳烟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周濛柔柔一笑,却笑得让人浑身发毛,“从前你让我误以为王夫人和萧家便是你的主人,其实并不是,对吗?你让我见见她,见了她,你们自然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
周濛对柳烟的怀疑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洛阳住了三月有余,她和萧府的王夫人和萧十三娘打交道最多,正是因为来往密切,才觉出了不对劲。
柳烟曾经带路和她一路去了樱霞峰,知道她身上有蛊毒秘术的存在,但王夫人和萧十三娘对此一无所知,如果她们是柳烟的主人,并为她做了樱霞峰一路的安排,那么这件事完全说不过去。
所以她推翻了以前的猜测,柳烟的背后靠山,一定还另有其人。
两日过后,柳烟果真带来了她真正主人的回复,她答应见周濛一面,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相约的地点,在太子府。
柳烟走后,周濛不动声色咂摸着“太子府”这三个字,心中暗暗惊疑不定,柳烟背后的……难道是太子的人?太子是仇人,莫非掌握了她身上最多秘密的,就是她迫切想要铲除的仇人?
柳烟还说,她主人轻易不方便离开太子府,所以,需要由周濛自己找法子进去一趟。
这让周濛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她还以为见这一面会由太子府发出邀请,竟没想到还要她自己混进去……这是不是说明,这位柳烟口中的“九姑娘”,也许并不是什么有权势的人物?
毕竟太子府的女人,再尊贵都越不过太子妃杜氏,而且杜氏善妒,将太子身边的其他女人压得死死的,侧妃一个都没有,也没有品级高的侍妾,所以周濛不仅无从了解她的具体身份,甚至能确定,九姑娘的身份地位与萧府的王夫人相比,只怕都差的很远。
要知道她原本以为,这位深深隐在幕后的,会是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呢。
隐隐的失望过后,周濛也只好开始寻找去太子府的机会。
太子府在洛阳的世族高门之间一直显得很神秘,据说是因为太子妃出身平民底层,不擅长社交和操办宴请,也有人说是因为太子性子孤僻,尤其是太子不在军中,留宿府上的时候,想进太子府可能比进宫还难。
周濛为此烦恼了好几天,在半个月之后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太子妃杜氏所生的小郡主要办周岁宴,凭借宗室公主的身份,周濛终于得到了一个赴宴的机会。
时值盛夏,周岁宴这天,她挑了一袭青柠色轻烟襦裙款款赴宴,在姹紫嫣红的裙盏交错间显得格外素雅,且清新宜人。
宴席场地设在后花园的葡萄藤下,树荫与美景,美食、美酒与各色美人,相得益彰。
席上花香鬓影,宾主尽欢。
不出意外,周濛也看到了同来赴宴的裴述。
其实自从之前她和元致的流言甚嚣尘上之后,为了名声和自保,她不得不和所有年轻男子都保持距离,所以没敢再频繁去找裴述。
快一个月没见,裴述像是变了个人,今日他一身白衣,远离了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年轻女郎,竟衣冠齐整地和一帮勋贵子弟坐在一起,彼此间克制地交杯换盏。
周濛看直了眼睛,不知道他最近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如此洁身自好。
虽然稀奇,但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没有太把裴述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席间正上西域葡萄酒的时候,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侍女,笑意盈盈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公主殿下,更衣室准备好了,奴婢为您带路可好?”
周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她并没有找侍女说过自己需要更衣,但她立刻明白,这就是那份意料之内的邀请。
“我竟忘了这事了,怎么才来,”她故作恍然,冲身边和自己聊得正热的记不住名号的小郡主歉意一笑。
“公主恕罪,是奴婢们疏忽了,”机灵的小侍女噙着亲切的笑意一连陪着罪,扶着周濛起身,热络地替她理齐了裙摆。
周濛也很配合,带着三分醉意朝着花园深处走去。
*
没想到小侍女直接将她带到了府上下人房的区域。
下人房是给仆从和侍女居住的排屋,自己的公主府上也有下人房,周濛远远看见过几次,虽拥挤但还算整洁,但她没想到太子府的下人房条件这么好。
小侍女大大方方引她进了位置较偏、靠近桃林一侧的一间下房,房门打开,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
香味很特别,有西域鲜果的味道,洛阳城中稍微懂香料都知道,这是有钱都难买到的金贵熏香,而在太子府的一间普通下人房里,居然点着这种东西。
周濛心中微微一凛,环顾四周。房间不算大,布置简单却精巧,她如今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毫不夸张地说,这间下人房的装潢规格与柳烟在安陆城作为头牌名伎的香闺相比也不遑多让。
房间布局舒适,临窗一张小榻,榻上摆着一张小案,案边倚坐着一个乳白色裙衫的少女,正侧脸望着窗外的桃林。
周濛一打眼没看清她的脸,目光首先落到她丰/润的双腕,上面环着一对纤巧剔透的羊脂白玉镯。
身后的门被离开的小侍女顺手关上。
“坐吧。”
少女回神,淡淡说道。
周濛没动。
“你见我,不该行礼么?”
她微微歪头,试探地问道。这个不痛不痒的和亲公主身份给她带来过很多便利,现在还可以用来当个还不错的开场白。
少女这才转过正脸,脸上没有丝毫作为下位者的恭敬,看着周濛微笑,“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多的虚礼。”
第一次见面,她也不算热情,周濛却觉得她们之间莫名熟稔。细想也觉得合理,柳烟跟了她六年有余,熟悉她的一切,而她就是藏在柳烟身后的那双眼睛。
看清正脸,周濛眉头一抬,露出了几分吃惊的神色,少女有些开心,“是不是觉得我眼熟?”
周濛本能地戒备,她们两人的身份太不对等了,不是因为她是公主而她是太子家伎,而是因为她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对她的来历、目的一无所知,她在她的面前几乎是单方面透明。
“在想我是谁,对不对?”少女悠悠下榻走到面前来。
两人身高一致,身形也相仿。只不过周濛裙装繁复,而她的衣饰轻软薄素,透着一种全然不同的妖娆风情。
周濛被逼到了门边,她却对周濛突然伸出手来,她退一步她又进,直到让她抚上了那张饱满艳/丽的脸颊。
周濛身上有胡人血统,轮廓稍微深邃,但是除了眉眼,两人的神韵十分接近,尤其是嘴巴和下巴,一样地圆润纤巧,俏丽妩媚。
“果然很像呢。”少女得逞,一双狐狸眼满意地眯起,媚得浑然天成,能滴出水来。
周濛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少女陡然凑近,将她的话逼了回去,而两双眉眼对视在一起,一双惊恐而愠怒,一双则温柔似水。
丰/润白皙的手挑/逗般滑到周濛的下巴,刚刚一抬又被躲开,惹得少女嘻嘻笑了出来,她松手后退,笑意终于盈满眼睛,歪歪头,像只讨果子的小狐狸,居然还冲她行了个礼,“我叫温如,今后也要托殿下多多关照啊。”
*
周濛落座,少女去了房间的一角去取什么东西,边走边说,“诶,你听说过我的吧?”
她俏皮地回头反问。
周濛冷眼答,“没有。”
“哦,那九姑娘呢,柳烟她们总是这么叫我的。”
很快,她手里端着一个铜制的冰鉴走了回来,里面白雾缭绕,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大盘冰镇西域葡萄,她端出来送到周濛面前的案几上,冲她眨眼,“尝尝。”
周濛觉得不可思议,她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还没伸手拿来尝尝,温如却先拿了一个送进了朱红小口中,甜甜的汁水在其中爆开,在唇角浮现出亮晶晶的水色。
她招呼周濛别客气,自己拿葡萄吃,可她哪有心情吃东西,眼神一直在她脸上、身上打量逡巡。
温如失笑,无奈只好先满足她的好奇与不安。
“好吧,我先做自我介绍,我生在教坊司长在教坊司,出生不久便父母双亡,十四岁被送入宫中做宫妓,伺候过一些贵人,也有贵人想讨我回去做个侍妾,但我们这种人总归还是由陛下说了算,前两年承蒙陛下开恩——”
她讥讽地淡淡笑了笑。
“才把我送给了太子,但太子不重女色,不纳姬妾,所以我现在是太子府的家妓。”
宫妓、家妓都是极其低贱的身份,侍妾还可以说是被主人独享的奴婢,家妓则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玩物,与宴席时端上来的那些美味佳肴没什么两样。
可是周濛觉得她压根不在乎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屈辱,她甚至感觉她对自己的现状挺满意的。
“但是你过得不错。”
“那是自然,”温如赞许地笑起来,当然,还带着点得意,“天青阁是我的产业,在京城我也有酒楼、歌舞伎坊,我不缺钱。”
周濛的一个猜测又得到证实,原来天青阁的幕后东家真的是她,那些姑娘是在她的庇护下讨得了一份还算舒适的生活。
“我还养了一些私兵,不多,也就够我日后想去哪都不会有人拦得住吧。”
周濛一默,想去哪都不会有人拦得住……这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但代价极其高昂的自由。她的能量的确惊人,要不然也不会得到萧府王夫人的另眼相待。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当一个家妓?”
“答案很难猜吗?”温如略有不满地瞥她一眼,“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独独挑中了你?我让柳烟千方百计把你从安陆弄出来,自然是因为你想做的就是我想做的,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说到让她离开安陆,确实算是千方百计……柳烟在她身边潜伏六年之久,不过,她又何止是把她从安陆带出来,她现在手上能掌握的东西,有一半都是温如操纵着柳烟帮她拿到的。
也就是说,如果温如是她的敌人,想毁了她的一切易如反掌。如果她们不能合作,周濛第一个需要灭口的,也是温如和柳烟。很显然,她们谁都不想弄个你死我活,她除了信她别无选择。
至于温如为什么选择太子府栖身,这个她不需要问也能明白,因为温如的目标也是太子。
*
利用更衣的短暂间隙,周濛只能与温如简单照了面。
在柳烟这么多年对她的照拂也好,刻意引导也罢,她们之间还算有基本的信任,现在确定了共同的目的,柳烟仍旧是她们传递消息的中间人。
回到府中,周濛好奇地打听,这么多年温如是怎么在老皇帝、太子这些人的眼皮底下不被人怀疑地活下来的。
柳烟直接了当地说,“能怎么办,该伺候人的时候,咱们姑娘也得受那份委屈呗。”
就像她自己,这些年也伺候过一些她不想伺候的人。
周濛叹气,一想到这些美貌的妙龄少女被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男人玩弄,就会生出强烈的恶心。
“不过那是在宫中时候的事了,来太子府以后,太子本来就很少在府内过夜,更是极少宴请宾客,太子没碰过我们姑娘,也没让她伺候过别人,因为是陛下赐的人也不好轻易处置发卖,基本就当个侍女养着。正是因为有专宠,所以太子妃对她们这些没有名分也没有恩宠的女子,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总之姑娘如今过得还算舒心吧。”
“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柳烟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事?”
“前两年还在宫里的时候,每回裴公子进宫留宿,都要咱们姑娘侍寝。”
“裴公子?”周濛反应了一下,毕竟洛阳城里姓裴公子的那么多……该不会是……
柳烟看周濛逐渐变了脸色,觉得挺有趣,笑着点点头道,“就是和你很熟的那个武安长公主府的裴述裴公子啊。”
直到柳烟离开,周濛还有些没缓过劲来,难怪那日在太子府,温如送她回宴席的时候,裴述看起来那样奇怪,眼睛不停地往这边瞟,紧张兮兮的。
或者说,那天他一直都很奇怪,一改风流浪/荡,全程正襟危坐。
所以……这都是因为温如吗?
难怪自从认识他以后,他似乎格外喜欢自己的这张脸,并且仅限于脸,其实就是因为她和温如长得相似吧。也就是说,每回那混蛋戏弄自己的时候,指不定心里想着谁呢。
周濛开心得忍不住要笑出来,原来裴述也有被女子拿捏的时候,这算不算抓住了他的一条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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