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奴打主冉氏卖翠柳,无所图门公放逃人

第二日,柳平没起来床,静临也没做早饭。

戚氏一反常态,不但没有作妖,反倒亲自下了厨,蒸了一锅白菜猪肉馅的包子,还支使翠柳叫静临吃早饭。

她自己端着四个包子,两碗小米粥,踮着小脚来到柳平房中。

柳平面朝墙靠里边躺着,眼睛没闭,就是不肯说话。

戚氏知道他别扭什么,将东西放下,侧坐在一旁,“三秀,你寻思寻思,事儿咋就这么巧呢,祥老爷身上就带了那张借契。”

其实柳平半夜回来就琢磨,昨晚柳祥第一句话说的是,“怎么,不是文彦兄,教娘子失望了?”好像是这事和柳文彦还有点关系。

戚氏将小米粥吸溜得“滋滋”响,见柳平还不吱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娘跟你说话呢!”

柳平一骨碌爬起来,“娘!我都十九了!”

“九十也是娘的宝贝儿子!”戚氏笑着将吃食递到他跟前,又道:“娘心里觉得啊,你嫂子和祥老爷,没准早就商量好了,怕咱家不同意放人,合起伙来骗咱们娘俩呢!”

柳平咬了一大口包子,又喝了一大口粥,“不能,想多了。”

“你想少了!娘问你,这种事,搁谁身上不瞒着,她怎么无缘无故地找你合计?哼!合计来合计去,原来是想攀高枝儿!祥老爷也是,拐弯抹角干啥!没准儿啊,他也是被你嫂子设计的,就逼他娶回家呢!”

柳平放下粥碗,将戚氏往外推,直推到门口,才从里面将门闩上。

“我读书了。”

“书呆子!”

戚氏骂了一句,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一抬头,正瞧见一抹绿影儿打前头走得飞快,怀里好像抱着什么,闪着细细的金光,直晃眼睛。

戚氏眯起眼睛,“站住!”

那抹绿影故意似的,好像全然没听到,迈开两只未缠的脚,越走越快,眼瞅着要拐弯不见了。

戚氏快走两步,怒骂道:“翠柳!你怀里抱的什么?你给我站住!”

绿影见她追的紧,心知是躲不过了,止了步伐,回转身来,果然是翠柳。

戚氏三步并两步走到跟前,待看清她怀里抱着的东西,劈头就打过去一巴掌,翠柳怀里的金银纸元宝撒了一地。

“好啊,我说大郎灵前的东西怎么对不上数目,以为是哪只耗子成了精给偷去了,原来是你这个家贼!不要脸的小娼妇,你偷东西干什么?打量烧给你的死爹娘,也不寻思寻思,老短命的托送到哪家当了奴才!”

戚氏骂得好生痛快,这些天她就看不惯这小贱蹄子的张狂样,说她一句有八百句对付,支使她往东她偏往西,嘴里一万个理由搪塞人!今日终于寻到她的短处,得好好教训教训她,也要她知道什么是奴才的本分。

“小娼妇你还敢捡?”戚氏薅住翠柳的头发,将人的脖子往后扯,“说!你偷东西干什么?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老娘打死你!”

翠柳紫皮涨脸儿,也是被她骂得恼了,一口唾沫啐到戚氏脸上,“老猪狗,你打啊,今天打不死我,你是我生的!”

戚氏气得发疯,兜头又要扇耳光,翠柳也上来了蛮劲儿,一头将人顶翻在地,干脆与戚氏在廊下打起了肉滚儿。

翠柳边哭边骂、连抓带咬,戚氏又嚎又叫、既掐又挠,翠柳瘦小灵活,戚氏肥胖笨重,俩人各有短长,一时打了个平手。

柳平和静临闻声赶过来时,只见两人已滚作一团,头发也散了,衣裳也开了,鞋袜也掉了,钗环零碎一地。翠柳刚好占了上风,正骑在戚氏身上,准备朝她的胖脸下手。

“狗奴才!”

柳平一个箭步冲上前,一脚将翠柳踢出一米多远。

戚氏扶着儿子的手站起来大嚎,“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三秀,去,打死这个贱婢!”

柳平又给了翠柳几脚,翠柳将身子蜷起,手捂住头,任由他踢。

戚氏还不解气,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柳平,“去,把赶牲口的鞭子拿过来!”

柳平自然也气,奴仆欺主,的确该教训,可是动私刑毕竟不合律,万一没轻重出了命,少不得要吃一场官司。

“母亲!”柳平劝慰道,“消消气,为了一个奴才不值当!”

戚氏向来听儿子的,可这口气毕竟难消,眼见翠柳死狗一样蜷在地上,心里又想出来个磋磨人的主意。

“去,把她衣服扒了,老娘倒要看看,她这反骨长在哪里,今天顺便就给她祛个根儿,省的往后再猖狂!”

柳平面露难色,小声道:“娘!”

戚氏又是拍大腿又是跺脚,“你去啊!”

柳平极不情愿做这斯文扫地之事,可百善孝为先,为了顺应母命而为,想来也不算十分违逆圣人的教诲。他磨磨蹭蹭,刚将手挨到翠柳一只胳膊,翠柳一个骨碌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敢剥我的衣裳,我就不活了!”

柳平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他敢踢翠柳,还真没胆量生剥翠柳的衣裳。

戚氏恨真是铁不成钢,一把将儿子扒拉到一旁,伸手就扯了一把翠柳的衣裳领子,“小娼妇,你吓唬谁呢!”

翠柳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本就是个气性大的姑娘,被戚氏如此侮辱,一时真的动了寻死的念头,恨到极点,便也什么都不顾了,“老猪狗!实话告诉你,我早就不想活了!在你们家当奴才,还不如在南门外当一条野狗来得痛快!反正黄鹂已经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去地下还能给她做个伴,到阎王殿上做个证人,教你那死鬼儿子永世不得超生!丧尽天良的老猪狗,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着我,看我是怎么死在你眼前的,七天之后,我就来索你的命!”

翠柳一口气骂完,人就往旁边的墙上撞。

柳家老宅的墙都是用青砖砌的,她存了死志,卯足了力气撞上去,不死也难。

“欸呀!”

静临情急之下挡在她身前,整好被翠柳撞在心口,脸儿一下子就白了,靠墙佝偻起身子,半天说不出来话。

戚氏反应过来,拦腰从后面抱住翠柳,回头冲柳平大喊:“愣着干什么,把她捆了!”

“哎、哎!”

柳平手忙脚乱,一时找不到麻绳,索性将腰带抽出来,哆哆嗦嗦将翠柳的胳膊给绑了。

戚氏松了一口气,放开翠柳,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她也折腾累了,指着翠柳道:“要死?偏不让你个小娼妇如意!”

回头又对柳平道:“三秀,现在就出去,找个人牙子,把她发卖了干净!”

翠柳知她没安好心,定不会把自己卖到好地方,折腾这一场,此时力气脱了,便也开始害怕。

“你要把我卖哪去?”

“现在知道怕了?”戚氏喘着粗气,“晚了!小娼妇,你不是猖狂吗,既不想在我家伺候,老娘就如你的意,送你到那纸醉金迷销金窝里去,好好地享福!”

“你敢!”翠柳嘴上还强着,心里已经没了底,“逼良为娼,你们要下大狱!”

“你算哪门子的良?”柳平人还没走,他刚才一直犹豫,现在倒觉得戚氏的处置方法很合适。翠柳是奴才生的奴才,本来就是贱籍,卖到妓院去,也不算辱没了她。

“咱们好歹主仆一场,有些道理我须得跟你说分明,往后出去了,也免得再吃亏。”柳平神色郑重,竟然还有些语重心长,“你以下犯上、殴打主母,既不合律法,也有违天理人情。你想想,主家养你一场,供你吃穿,你丝毫不念,反倒恩将仇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放你妈的屁!哪个要你养?我吃的穿的都是自己卖力气赚的,你们家有甚恩情!”

翠柳恨极了,可惜手臂被反绑在身后,没法子再扑上来给他一个耳刮子。

戚氏见她不服,忿忿地又要上来打人。

柳平道:“算了,母亲别和她计较。下人不懂道理,咱们仁至义尽也就是了。您消消气,我出去打听打听。”

“去哪儿打听?”

静临旁观了这一场闹剧,方才被撞得差点没气,这三人竟都忘了她的存在,拿她当透明了。

“叔叔不在县里念书了?今年不考道试了?”

柳平停住步子,杵在原地,不回头——他现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静临。

“自然是要考,嫂嫂什么意思?”

柳平冷冷道。

静临掩嘴轻蔑一笑,“这宛平县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街里街坊的,有点什么事,能瞒住谁啊?叔叔还要出去打听,万一被学官知道了,少不得还要祥老爷替你周旋!”

柳平愤然转身,“你!”

戚氏恨得百爪挠心,果然被她给猜中了,这贱人设得一手好局,生怕留着她守寡;现在好了,如了她的意了,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仗势了!

静临笑得得意,心里却暗自松气。昨天她想了半宿,琢磨戚氏和柳平的心思,此刻看来,真是被她猜中了。

翠柳显然还在状况之外,没明白怎么回事。静临走到她身后,慢慢给她解绑。柳平在柳祥面前不像个男人,绑起翠柳倒有力气。静临解了半晌,方才将那腰带解开,一把扔给他,笑道:“三秀,别丢了斯文,嫂嫂还指望你金榜题名,来日也考个举人呢!”

柳平的脸因愤怒成了猪肝色,静临懒得理会她,只对戚氏道:“母亲,等过了大郎的丧期,儿媳可就没法在您身边尽孝了,不如留着这丫头,也教我放心啊。您说是不?”

戚氏气血上涌,心中窝火得要死,冉静临这是明摆着不要脸了,偏偏她这副不遮不掩的浪劲儿,看了教人心里发怵。

“是,既然老大媳妇都这么说了,”戚氏咬碎了一口老牙,“老身今天就不和小贱蹄子一般见识!翠柳,还不滚去柴房跪着,杵在这里现什么眼!”

……

大明朝实行宵禁制度,规定一更三点钟声之后、五更三点钟声之前,非特殊情况、特殊身份,一律不得外出。

因此,选择在半夜三更逃跑,有利也有弊。

利在街衢阒寂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弊在一旦被巡夜人捉住,轻则吃一顿板子,重则当贼犯捉住,搞不好会下大牢。

静临也是无可奈何。白日里寻不到机会,更没有合适的理由外出;街上人多眼杂,她一个年轻女人,又太显眼。

幸好戚氏母子误会了她,对她尚未生出防备的心思;这大宅院又空荡,除了几间住人的屋子,旁的地方黑咕隆咚,正好可借夜色藏身。她舍了身外之物,只拣最值钱的细软,随身打了个小小的包袱,轻手利脚,贴着墙根,悄悄地往后墙走。

大门口老苍头看着,不能走;角门也不行,从角门出去和大门是一样的,上街必须经过里门,那里在夜间会上门禁,还有人值夜。后墙是逃出柳家宅院最好的选择。柳家后墙紧挨府前街,只要翻出去,沿街向西走到底,左拐,再过一条街就是金满楼,柳文彦这几天的下榻之地。

静临虽没在宛平县里走过,上次听柳文彦一说,心里早就将去金满楼的路走了千百回。她白日里已经看好了:后墙跟那闲着一方石磨,东耳房里有一张旧凳子,把凳子叠在磨盘上,刚好够她翻出去。

斯时已过白露,正是中间热、两头凉的时候。夜寒侵骨,秋草霜重,宅院空荡无声,唯有促织鸣叫,间或几声犬吠远远传来,在夜空中荡出微不可见的涟漪。

静临走了几百步而已,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她紧张得要命,却一点都不觉得疲累。耳房侧身已经露出个轮廓了,走过去,再转个弯,就是后墙根了。静临有些振奋,这里离戚氏和柳平的屋子已经很远,她可以只盯着前方,迈开脚步了。

静临走得愈来愈急。

老苍头正抵着后墙根撒尿。他岁数大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这院里瞎溜达;耳朵又背,没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提上裤子,还没来得及问一声“谁啊”,便与转角匆匆而来的冉静临四目相对了。

一瞬间,静临身上的热汗全都成了冷汗,如坠冰窟。心思千回百转,静临盯着老苍头,琢磨是求他,买通他,拼了命与他厮打,还是巧言狡辩,抑或掉头回返。

老苍头的一双肿鱼泡眼浑浊不堪,能传达的信息很是有限。

静临还没解读明白他这眼神什么意思,却见他竟然慢悠悠地转了身,往前边去了。

静临愣怔半晌,待到回过神来,身上仿佛被金甲大力神附了体,忽然生出无穷的力气。她从耳房里抱出那张旧桌子,肚子往前腆,托着桌子下沿往前走;到了石磨跟前,她屈膝一顶,根本顾不得腿上的肉疼,使劲将桌子往石磨上送。

——送不动,这桌子仿佛重量千钧。

静临闭上眼睛咬牙使蛮劲,忽听得耳边一声沙哑的“娘子”,吓得她手臂一下子脱了力,桌子顺势砸下来,腿火辣辣地疼。

老苍头冲她比了个噤声,手指一侧,静临看过去,是一把梯子。

静临张张嘴想说什么,老苍头摆手,示意她赶紧上去。

这墙足有两米多高,静临一节一节往上爬,待骑稳了墙头,战战兢兢往墙内看时,老苍头已经扛着梯子,整个人都没入墙角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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