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徐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面点茶,一面叹道:“原是如此。洮州僻远苦寒,贤侄从军三载,其中艰辛苦楚可想而知,在身边添置个伺候的外室,实属人之常情,算不得不孝。”

陆谌笑笑,并未反驳。

闲谈间七汤已过,兔毫盏中乳雾迭起,茶沫咬盏。徐崇笑吟吟地把建盏放到陆谌面前,另挑起个话头。

“前几日太仆寺新进一批良马,十六娘挑中了一匹小骊驹,这便缠着老夫给她寻个骑术教头。只是她这一身骄纵脾性,寻常教头哪个应付得来?老夫思来想去,倒不如托付给贤侄。”

说着,含笑望了过来,“小女顽劣,不知贤侄可愿拨冗指点一二?”

“相公客气了。”陆谌垂眸接过杯盏,茶雾氤氲缭绕着,看不清眉眼神色,只语气中似乎带了点笑意,“十六娘何时想学,尽管去龙神卫校场寻我便是。”

闻言,徐崇满意地收回目光,又请他品茶。

两人闲叙了几句,看着天色不早,陆谌起身告辞。

由管事一路送到垂花门外,陆谌正要牵绳上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娇柔甜脆的声音。

“秉言哥哥!”

一个挽着蹙金银泥披帛,头梳双髻,簪珍珠点翠花筒钗,眉心一点殷红花钿的贵气小娘子快步追了上来,笑着唤他。

陆谌回过身来,笑应:“十六娘?”

廊下低悬着碧玉竹笼细纱灯,温润雅敛的烛光笼在他肩上,映衬着漆黑眼里的笑意,好一副公子清贵的模样。

徐有容看得心头一跳,耳根渐渐烫了起来。

她忍着颊边热意,双眸含笑,直视着他的眼睛,“听爹爹说,你答应要教我骑马了……那我后日……能去寻你么?”

陆谌笑笑,语气温煦:“自然。”

他脸型窄瘦,本是锋利的骨相,笑起来倒是平添了几分风流温柔意。

徐有容有些羞赧地回过头,吩咐女使把手中食盒递过去,“这是我们府上新做的山海兜,味道很好,便当做我的束脩吧。”

“十六娘又何必同我客气?”

“既是向秉言哥哥拜师学艺,礼数便要周全呢。”

陆谌牵了牵唇角,示意南衡上前接过。

见他收下食盒,徐有容心中欢喜,隐隐地雀跃着,行礼告别。

目送着她走远离开,陆谌转过身,脸上的笑意一霎沉下来,眸光里只剩一片冷寂。

**

送别了陆谌,徐有容唇边漾满笑意,脚步轻快地回到前院书房。

见她走到门外,徐崇轻咳一声,故意端起神色,道:“回来啦。”

话音未落,徐有容便迈过了门槛,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徐崇怀里,笑盈盈地搂住他胳膊:“爹爹。”

徐崇子嗣不丰,一向娇惯这个幼女,见女儿依偎过来,只觉满心柔软,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斥道:“今日可满意了?这般沉不住气,果然生女外向。”

“女儿才不外向。”徐有容直起身子,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道:“秉言哥哥如今掌着上四军的兵权,对阿姐和姐夫是极有用处的,对爹爹自然也是助力,女儿可不单单是为着自己呢。”

“哈哈,是爹爹的好女儿。”徐崇朗笑起来,“陆家三郎倒也算与容娘相配。”

“至于他带回来的那个外室,”徐崇微微眯起眼,语气轻蔑,“一个乡下来的女子,无父无母,蝼蚁尔。容娘若嫌着碍眼,别说是用些手段,爹爹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无妨。”

徐有容自幼被千娇百宠着长大,但凡想要的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自然不屑于此,扬起了下巴,骄傲道:“不过是一个乡女村妇,我才不会同她计较。大不了,等日后寻个庄子,远远打发了便是。”

**

陆府。

难得出来一日,折柔带着小婵在州桥附近逛了许久,特地去吃了曹婆婆肉饼和梅家包子,又和卖花郎买了几捧新开的棣棠花,流连到天色将黑,这才乘车返回家中。

吩咐小婵去归拢买来的香料杂物,折柔换了身衣裳,系好襻膊,来到庖厨腌制鱼鲊。

厨上的婆子和女使都在耳房用暮食,里间没有人当值,她独自寻了个干净的小杌子,在窗前坐下。

青鱼已经交由婆子去鳞切片,剩下的活计做起来并不辛苦,折柔习惯了亲力亲为,感觉就像从前在洮州小院过日子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安稳和踏实。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桂树枝桠的轻响,窗扇开着,空气中浮来浅淡的花木清香。

不多时,廊下隐约响起了脚步声,用过暮食的丫鬟婆子在院中寒暄交谈。

“李婶子,你瞧见厨房采买的茯苓了没?一会儿还要给娘子炖阿胶茯苓汤,我只找到了阿胶,没看见茯苓呢。”

管库房的李婶子正要答话,一眼瞥见她手里的雕花盒,不由低低叫了一声:“哎呦我的春禾姑娘,给东院哪里用得上这等品相的阿胶!你去捡些细碎的炖了便是。”

春禾摇摇头,小声反驳,“不成的,这汤是郎君吩咐要炖给娘子的,若是不用好料,等叫郎君知晓了,定要罚我的。”

李婶子轻哼一声,“郎君哪有闲心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春禾有些迟疑,不解道:“怎么会呢?我瞧着,郎君待娘子是极用心的。”

听见这话,李婶子不屑地嗤了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夫人怕不是在给郎君相看亲事呢!今日请了贵客上门……话里话外,探听的都是当朝宰辅……徐家十六娘。”

李婶子将声音压得极低,说话声断断续续,折柔只听了个大概。

相看亲事。徐家。

今日陆谌上门拜访的,也是徐家。

心口没来由地咯噔一跳,折柔一时走神,指腹冷不防叫尖锐的鱼骨刺了一下,转眼渗出几颗鲜红的血珠。

屋外的低语声还在继续:“神天菩萨,徐家千金那可是顶顶的贵女……东院那位,不定还能得宠几日……待到郎君定下亲事,被远远打发了……也算不得稀奇!”

春禾低低地“啊”了一声,“可,可我听她们说,娘子和郎君是拜过天地的……”

“哎呦傻姑娘。”李婶子啧道:“夫人不认,那是什么娘子,还不就是个外室。”

折柔再也听不下去,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又酸又胀,憋闷得她心里难受。

她虽一向为人和善,不喜与人争执,却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一声不吭的软弱脾性,总不能随意什么人欺负到头上,她都装作听不见。

折柔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重重地咳了一声。

絮絮的说话声立刻停了,廊下的人闻声回头,瞧见她就站在窗前,春禾脸色唰地一白,连忙低下头,喏喏唤道:“娘子……”

李婶子神色也不大自然地僵了一僵。

折柔看向站在阶下的人,微笑着道:“在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李婶子的眼中划过些许心虚,支吾着不敢看她。

“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折柔收起笑,挺直脊背,声音清亮,不疾不徐地开口,“主家付你月钱,是让你管着库房采买、做好份内之事,不是让你以次充好糊弄主家、又无事嚼舌编排旁人的。

我与陆谌是拜过天地,立过婚书的夫妻,你若想说,大可到他面前去说,不必在背后妄议,没的传出去丢尽陆府的颜面。”

自打来到上京,折柔一向待人温和柔善,未语先带笑,李婶子便只当她是个好拿捏的面人,却不知她还有如此脾性,一番话下来直听得面色涨红,慌忙俯下身去,行礼赔罪。

“若是敢有下次,是罚是卖,府中自有规矩处置,想来不必我再多言。”

两人连连应是,告罪散去,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折柔关上窗扇,回过身,用干净的木盆打了些水,拿皂角轻轻擦洗指腹。

被鱼骨扎破的地方沾了水,蛰出丝丝缕缕的刺痛。

十指连心。

折柔忽然被这痛意激出了一股委屈,仿佛被鱼骨刺中的不是指腹,而是心脏。

眼眶蓦地一热。

其实,她早就想过的,从洮州来到上京,人事风物全然不同,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不再只是她和陆谌两个人的事,婆母不肯相认,她难免要受些冷言冷语。

那时她想着,只要她与陆谌夫妻一心,往后总会越来越好。

可当真听见了,还是会觉得难堪。

她的确没有爹娘家世的倚靠,可她分明也堂堂正正,并不比谁低贱。

夜间,等陆谌回来的时候,折柔已经洗漱睡下。昏黄氤氲的光晕透过帷帐,轻轻地笼在她身上,屋子里浮动着一缕淡淡的清新香气,他回过头,见桌案上放着她习练插花的花篮,比起从前,已经颇有几分清雅意趣。

陆谌勾唇笑笑,转身去净室,沐浴换衣。

折柔听见声响,迷迷糊糊中,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郑兰璧不认他们的亲事,要另外相看女郎,那陆谌呢?他去徐家……做什么?

不多时,右边床榻微微一沉,身畔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陆谌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在折柔身侧躺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折柔一动不动,只安静地闭眼装睡。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多少是有些迁怒,可今日心里闷得难受,隐隐又有种说不清的不安,便不大想理会他。

“妱妱。”陆谌笑了,捏捏她的痒肉,“我知道你没睡。”

这人长了一身的心眼,折柔被闹得装不下去,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朝他看去一眼。

“怎的了这是?”陆谌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心蹙起来,抬手想去摸她的脸。

折柔摇摇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躺好,伸手想把被衾往上提一提,陆谌却一把扯住,不让她提。

折柔与陆谌拉扯了几回,拗不过他的力气,索性气鼓鼓地放开手,又往榻内挪了挪,闭紧眼睛。

见她这副赌气模样,陆谌不由失笑,凑过来,轻轻地亲了她一下,“宁妱妱,你今年几岁了?幼不幼稚。”

“一生气了就喜欢缩进被子里,跟兔子钻洞似的,不理人。”

陆谌一边说着,一边把被子给她往上提了提,又仔细掖好被角。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作,折柔心头忽地一软。

她离开生长了十余年的故土,在这偌大的上京城里,她没有旁的亲人,只有一个陆秉言。

他们是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夫妻,有什么话,自然要说开了才对。

安静半晌,她睁开眼,看着柏木雕花床板上繁复曲折的纹路,轻轻开口。

“你阿娘似乎在给你相看亲事,听说,是徐家十六娘。”

陆谌愣了一下。

折柔拥被慢慢坐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慢吞吞道:“我今日看见你了。”

“在徐府门口。”

陆谌的眸光微微一顿。

“你不是说要处置军务,怎么去了徐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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