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路易十六对巴黎现代化的最大贡献就是给首都安了六千盏灯,可别小看这一决定,在那个没有电气的钱世纪,靠着每晚1700磅蜡烛的成本和5000名点灯人的不懈努力,巴黎成了欧洲唯一的光明城。无数酒馆、商店在夜间营业,甚至比白天更受人民欢迎,随之而来的物资需求与人力需求勾着郊区的人们跑到巴黎求职,然后又有负担不起巴黎开销的中产回归田园生活,冲着乡下的少女吹起人造歪鼻。
“你知道的,巴黎的空气都甜滋滋,带着能把高贵的苍白勾引出的细小尘埃。”说话的人是教科书般的公子打扮……不过在毁了一半的城关外还勉强能称乡下公子,但是到了他口里的香甜巴黎,也不过在拉丁区的咖啡馆里聊着晦涩的各种战役,然后向每年光是洗衣费就能抵他们一年收入的贵族投去艳羡眼神,感叹这群保王党竟如此好运,没有落得大革命里的断头下场。
乡下的姑娘不懂巴黎的高级趣味,不会端着苦艾酒在咖啡馆里含蓄地揽客,而是红着苹果似的脸颊将胸口的丝巾又收紧些。
“你都挨着巴黎开这小酒馆了,可别上些不入流的醋酸大葱。”眼看姑娘不想理他,浪荡的乡村公子朝路过的使者丢下三苏。
三苏?
也只够买面包加蛋。
侍者掂着铜币思考如何应付穷大方还细讲究的乡下公子。
酒馆的大门发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一只苍白的大手按在已有很长年头的笨木门上。
台后的老板耷拉着有两三层赘的厚重眼皮,撑着能有碗口粗的右臂看向门口的客人,只见是群忙着驱散身上粉尘的运货工人。
“麻烦来些加肉桂的热红酒。”为首的男人身形高大,目光锐利,有着能让雕塑家都啧啧称奇的希腊直鼻。他的头发又浓又黑,不似普通的工人般乱糟糟的,而是用布带打理得很干净,衬得那张眼窝深陷的面孔有着吸血鬼般的神秘气息。
看外貌,他是英俊的,得体的,只是那身廉价的,没有质感又不太挺阔的外套还是让人难以产生尊敬。
不过在这波云诡谲的十九世纪,廉价也是一种护具,如果换个光鲜亮丽的波利瓦先生,估计老板会亲自请对方离开。
“马赛人?”能在这里开酒馆的多少有点眼力劲儿。
为首的苍白男人抬起眼皮:“很明显吗?”
“你们南法人说话就像唱歌。”老板上的热酒里有一杯不是加了肉桂的葡萄酒,而是带着一点沉淀的茴香酒。
“运的是海货?”
“那群贵族只吃芒什的鱼,而且要最新鲜的。”法国的茴香酒在饮用后通常是加清水稀释,但是巴黎也只是比伦敦干净一点儿,所以为了安全考量,还是加点果汁凑合:“阿姆斯特丹的?”
“荷兰人的老巢可比波尔多近。”老板没说的是因为某个科西嘉人,马赛的东西在重新掌权的保王党那儿自然带着叛徒的气息:“你要是能加上几苏,我能为你搞来马赛的茴香酒……而且还是最上等的。”
“不必了。”对方几乎没多想地拒绝道:“我可不是吃不到白面包就发起抗议的巴黎人。”
“可你在为挑剔的,高高在上的巴黎老爷当牛做马。”老板很少主动搭讪路过的客人,但是这位苍白的先生长得太好看了,浑身散发着贵族才有的忧郁气息:“相信我,每个爱着巴黎或是痛恨它的人最终都会千方百计地融入它。”
苍白的男人似乎想到什么,唇边浮现一抹冷笑。
好家伙,这样更像郁郁不得志的落魄贵族。
被冷落的浪荡公子心有不满,翘起木椅的三只脚朝某人的方向狠狠转去:“马赛的渔夫!”
苍白的男人侧身望去,只见一张又黑又白,又丑又俊的脸正梗子脖子试图坐着居高临下:“说你呢!马赛的渔夫。”
浪荡的公子每说一句,就要抖动比城市公子更粗犷的髭须:“恰好我想吃点鲜货。唔……我给你一埃居,你给我弄条大鳕鱼吃。”
老板知道对方是在没事找事,伸出短胖的脖子朝他高声喊道:“布拉什维尔先生,可怜见的,令夫人为抠出一枚银埃居而请了一个瞎眼的厨子,导致她的丈夫搁这儿花上一银来吃一条鱼。”
周围的哄笑让浪荡公子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好在他的同伴愿意替他出头——如扑克牌般坐在这人右后侧的公子让人联想到了“做作”一词,但是他那所剩无几的牙齿,于煤油灯下不断剥落的铅粉脸实在是与风度翩翩没有联系,相反,这会让人想起巴黎的上等人对假发的喜爱或许基于爱美以外的道德因素。
铅粉亦然。
“令人尊敬的,让无数的有产阶级……”公子的朋友看向一群鞋子后有马刺的“乡村人物”,然后看向没有转身却小口喝着茴香酒的苍白男人:“与无产阶级都在此获得愉悦的乔丹先生。”
朋友最后看向站直肥胖身子的酒馆老板:“您和您的姐姐真是无数人在慢慢长夜里的少数慰籍。”
他咬重了“慰籍”二字,眼里的嘲弄不言而喻。
酒馆的老板——贝内特.乔丹先生的姐姐康利.乔丹在丈夫去后接手了一远房舅公的破落店子,开了家供乡绅打发漫漫长夜的高级沙龙。
说是高级,但里头有胖子,跛子,留雀斑的乡下姑娘与鼻梁弯曲的犹太女人。
城里的高级沙龙大多位于拉丁区的老公馆里,带着历史的古老香气而非没有金钱保养的贫穷霉味。
托洛米埃和他狐朋狗友曾是这位康利.乔丹……以下简称康利夫人的坐上宾。然而当她赚够了钱,把不入流的沙龙搬进克利什街的小公馆时,托洛米埃那一降再降的年薪就不够去那儿喝上几杯,只能找咖啡馆外的低级流莺。
那个装得一本正经却捧高踩低的婊|子。
托洛米埃本想借着老板的姐姐阴阳怪气,但却把自己给小小气到了:“毕竟在巴黎的街上,花上一杯苦艾酒的价格就能看到罗马的洋甘菊(暗讽老板的姐姐是个老鸨却对主虔诚,热心参加宗教活动)是很实惠的。”
老板依旧面无表情,逼得还在咬文嚼字的托洛米埃加大火力:“更何况这伪造自己来自罗马的洋甘菊还唱的一首希腊短歌。”
“嘿!你这么说康利夫人就太过火了。”虽然有人看上不上这乔丹姐弟的故作清高,但是作为有口皆碑的“正直人”,还是有人记得他们平日的好:“你该庆幸康利夫人不在这儿,否则她该多伤心啊!”
“说我什么?”酒馆的大门被再次推开,走进一个高大丰满的和蔼妇人。
“姐姐。”躲到台后的老板赶紧过去与这妇人贴面。
康利夫人靠沙龙的生意支撑起了侄女的教育,同时也给弟弟置了乡下的田地,然后又把这一家子带到巴黎。
“您许久不来,我还以为是忘了我咧!”康利夫人刚起家时身上还有诙谐的少妇气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鬓上开始发白,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与旁人轻声打趣:“有空房吗?”
这种二层的乡下酒吧也会提供住宿服务。
康利夫人微微侧身,露出一张略带稚气的秀丽面容。
毫无疑问,这是个漂亮的乡下的姑娘,有着一头并不罕见的棕黑秀发与光源下呈琥珀色的清亮双眸。她身材娇小,表情好奇,脸蛋好似中国才有的上好白瓷,是主流社会里非常推崇的光滑脸蛋。
不知为何,这个姑娘让苍白的男子想起已经改嫁他人的未婚妻。
十六岁的梅尔塞苔丝也是有着棕黑的头发,漂亮的眼睛,站在那儿就像是一首没有暗色的田园诗——
而此刻,田园诗在嘈杂的,暗色调的酒馆里局促不安。
周围的口哨声像猎犬的喘息,把这姑娘衬得像是受惊的鹿。
“多可爱的小赫柏啊!”托洛米埃对老板的恶意在转向门口的小姑娘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康利夫人挡在那儿,他只怕会立刻上前搜刮腹中的粗浅文墨。
“别心急,你总会在克利什街或圣母院后的林荫道上遇到她。”布拉什维尔是托洛米埃的狗腿子,转头露出渴求吃肉的讨好笑脸。
一个老鸨会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乡下姑娘?
托洛米埃享受朋友的小心奉承,但也明白他的收入支撑不起克利什街的沙龙消费:“这哪轮得到我来享受?”
上学时有四千年金的托洛米埃还能肖想巴黎沙龙的年轻姑娘,但是当他更老更丑,把求学的功夫浪费在了打情骂俏与游山玩水上后,气急败坏的父母来不及把儿子打醒就回归上帝的宽大怀抱,任由还把自己当成翩翩公子的托洛米埃将四千法郎的年金耗得只剩三分之一……还不如他未工作时的一半阔气。
不远处的乔丹姐弟可没理会他们的私语,而是在那儿讨价还价。
“好姐姐,我女儿的仁慈教母。”老板将康利夫人与不知名的棕发姑娘请去靠近温暖壁炉的安静区域,不肯接受对方递来的5法郎银币:“在我这儿你尽管享受可口的饭菜与干燥的床铺,不必计较这些小钱。”
“不,我是以客人而非姐姐的身份在此落脚。”康利夫人看向身后的棕发姑娘:“而且这是博林小姐坚持给的……你说是吧!博林小姐。”
棕发的姑娘点了点头,好似没有听出这话实际藏着一丝埋怨:“我与康利夫人萍水相逢,不希望给夫人带来太多麻烦。”
这话听着就像一个爱逞强又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年轻姑娘说出口的。
康利夫人的脸色因此变得更不悦了。
不远处的苍白男人瞧着名叫“博林小姐”的棕发姑娘,觉得她跟记忆里的未婚妻越发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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