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生死与爱恨【love】

桃花监护樱花间歇的绽放,紫藤远远观望粉红的青涩褪去,蓝雪花在精心栽培下延续四季的盛景。

花期一朵长过一朵,花色一簇浓过一簇,后来娇花零落成泥,誓言轻碾作尘,只剩沈翎羽落索的思念依然花繁叶茂。

但一颗果实也结不出来,只有人为的张灯结彩,只有除他一个人之外的欢喜。

这半年沈翎羽基本宅家,后来七月份和柯芝结婚领证,八月份两人一起去福利院领养了两个孩子。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就连一向嘴里没几句好话的柯芝也感叹沈翎羽今年除了没上班之外,其他的都过于乖顺。

“等一会儿,沈培泽在开会。”

柯芝靠着医院的墙,对姗姗来迟的沈翎羽解释。

沈翎羽轻嗯一声,视线扫过站在她身旁的两个小孩。女孩比较拘谨,抓着崭新的小裙子,用那双像兔子一样黑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自己,而男孩……

沈翎羽别过眼,有一瞬的反胃。

当时去福利院的时候,在一群可怜巴巴的小孩里,他一眼就看到这个男孩,也是像现在这样,一眼就涌起莫名的恶心。

太像了……

这个男孩跟南挽诚太像了。

澄澈而冷漠的眼睛,平静而审视的眼神,眼下锦上添花的痣,哪怕处于下位也一定会冷静地比上位者先露出打量的意味,就那样直勾勾盯着自己,甚至在他回看第二眼时露出了一个一吹即逝的浅淡笑容,漂亮又危险。

可越是像,沈翎羽就越是以一种近乎应激的偏执,强行忍着不适去疯狂寻找他们之间的差异。

比如,南挽诚是白色长发扎低马尾,而他是黑色短发连刘海都没有;南挽诚的痣在右眼,而他的在左眼;南挽诚的脖颈光滑细腻,他的有一道狰狞的疤;南挽诚的锐利是柔软浪漫的,而他的锐利是锋利残忍的;南挽诚对自己的笑总是柔情又无奈,而他的笑细看只有戏谑与敌意;如果南挽诚对世界的态度是封闭而痛苦的,那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发散而张狂的……

可是,只靠看就能分析这么多吗?

沈翎羽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靠臆想去将这个孩子隔绝在外,但他坚信南挽诚的与众不同,也必须坚守南挽诚的唯一性。

也许未来还会出现第二个莎士比亚,但他的南挽诚仅此一个无可替代,无论仿制品多么相似,就算一比一复刻也不能沾染南挽诚分毫。

他不允许这个世界拿着别人的阴影去覆盖南挽诚的轮廓,他绝对不允许。

不允许……

可他还是领养了这个孩子。

就算是仿制品,沈翎羽也不愿让其可怜兮兮呆在福利院,等待其他陌生人带着世界上最为霸道的法律关系给予所谓施舍般的拯救。

这太可悲了。

“……”

一旁的柯芝抱胸,静静打量着愈加消沉的沈翎羽。

大概又是几天没睡觉,导致黑眼圈的乏色越发严重,天生眉眼偏垂,高眉压红眼,落魄又易碎。

虽然柯芝不喜欢这家伙,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

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一切纹理在他寡欢的眼眸衬托下只算肌肤的细腻,哪怕是软塌塌的眼纹悄然包裹因泪眼混沌泛红的眼睛,也似泪作刀割伤了眼,似透明冰湖里繁杂纯净的花纹,每一次抬眼的扫视都会残留潮湿冰凉的忧伤,就算风干也会遗留抹不去郁色的痕迹。

他不爱说话,但这种冷漠会无意逼迫旁人、仰慕者甚至是敌对方从被动方转为主动方,去细细打量揣摩他拧做一团的防御。

因为低着头,这些不完美融进了阴影里,冷白的肤色哑着光,五官立体却略显消瘦,在优越骨相的修饰下,反而顺应颓废衍生了落寞的冷调美感,所有优缺都只是艺术雕塑上精雕细琢的美学创意。

严格来讲,沈翎羽这张脸并不比南挽诚差多少,甚至因为特有的忧郁气质有时候还略胜曾作为时尚宠儿的斐鸠一头,当之无愧的蓝调系美男。

可偏偏他糟糕的性格总让人忽视了他的颜,而他漂亮的脸又会让人忽视他的累。

沈翎羽就是一个雪原里阴寒干燥的冰锥,远看一眼就觉得从头到尾完美得无可挑剔,精美得要死,可一旦上手,冷霜吸附掌心,必然因难以忍受霜雪的凝结而惊慌松手,皱眉远离。

谁都抓不住他的重点,也抓不住他。

……也不是,有人抓住了,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顺从不代表释怀,如果释怀了,就不会超出计划多领养一个男孩。

柯芝暗自叹口气。

南挽诚那么惯着他,也许沈翎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蜜饯早已过期的蜜罐。

可没人知道,寒冰早已融作柔水,离开了容器便代表无处可归,只能在逼仄而宽敞的罐子里悄然再度结冰。

“欸,你前几天去跳伞了?”

柯芝见气氛太过沉重,随口搭两句话。

“你应该是第一次体验吧?感觉怎么样?”

沈翎羽杂乱的斥责声中抽离出来,神色更为黯淡,那双失神的眼睛的确漂亮得可以用摄人心魄来形容,却无人能长久直视下去。

感觉怎么样?不怎么样。

在高空下坠的时候,他真的想告诉南挽诚,跳伞一点也不好,不自由也不快乐,阻力的存在让他感觉好像自己在和全世界作对,千辛万苦,用一块网带着自己落入更大的网。

接触地面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变化,他完好无损。

一个褶皱的灵魂,祭奠一具完整的尸体。

“没有记录一下吗?”柯芝无所察觉继续分享着,如果不是涉及宋香,恐怕她也懒得假惺惺跟这样的沈翎羽闲聊,“姐姐上大学那会儿就非常喜欢跳伞,每次都会录像,还专门做了一个合集呢,特别漂亮。”

沈翎羽平静回答:“没什么好记录的。”

沈翎羽已经很久没碰相机了,以后也不需要了。

南挽诚不在,用来记录他的东西也就不需要了,只得日日夜夜反刍渐次寡淡的失色回忆,饮鸩止渴。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他将有关南挽诚的影像反反复复回味了多少遍,视频一遍一遍倒带,呼唤一声一声哽咽,时间一点一点消磨。

还是无法感受到南挽诚生前带给他的丝毫,就连回忆都如南挽诚这个名字一样空洞。

南挽诚就是如此独一无二,特殊到连他的名字也无法概括他分毫。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南挽诚灵魂的附属品。

咔——

沈翎羽点燃一支烟,偌大的世界也无人再会向他借火。

柯芝皱眉,让两个小孩离远点:“这里是医院。”

“所以呢?”沈翎羽头也没抬,尼古丁和焦油的浓烈很快取代了消毒水的慢性折磨,“你也知道这层只有沈培泽住。”

柯芝啧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扇了扇鼻间的烟味:“搞不懂你,平时不抽烟,一抽就这么重口。”

沈翎羽走神了一会,想抬手抚摸耳钉,却又放了下来,轻声开口:“因为他不喜欢过重的烟草味。”

柯芝一怔,停下手里的动作,眼神不自觉移到沈翎羽耳侧的耳钉,浅蓝色的装饰宝石在灯光正下方毫无反应,跟路边卖的塑料一样廉价,却承载了南挽诚沉甸甸的骨灰。

沈翎羽之前提过一嘴,耳钉是他自己动手做的。

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因为不想别人碰爱人的骨灰而去学习怎么亲自做骨灰耳钉?

柯芝不知道,她之前其实一直没敢问,听宋香说,连南挽诚的骨头都是沈翎羽亲自敲的,全程面无表情,一句话没说。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莫名心悸,觉得自己一身冷汗。

柯芝松下眉头:“沈翎羽,他的死也不全是你的错。”

沈翎羽仿佛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自嘲般笑了一声。

所有的爱恨痴嗔都是由主观的天平衡量,对舍弃的一方没必要找理由,必然是它在天平上被高高举起,在心里被狠狠抛弃。

沈翎羽其实有很多选择,只是那些路需要付出的代价都太大,他没有鱼死网破本就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超负荷的天平交错锈蚀了他的眼。

他那时将南挽诚的生看得比俩人的爱重,这本身没有错,可南挽诚将俩人的爱捧得比俩人的活高,于是沈翎羽的天平在拉扯中粉碎。

留不住生,留不住活,留不住南挽诚,只剩孤寂的爱苟延残喘。

主观比较造成的结果,谁也没办法简单说一句对错。

可又只能是他的错。

柯芝感到不爽,不明白他笑什么:“你该向前看了,生活总要继续。”

沈翎羽感觉窒息,也不明白她在劝什么:“风凉话。”

柯芝好不容易跟他好好说话,被呛了也不高兴:“我安慰你怎么就成说风凉话了?”

沈翎羽沉默了。

安慰吗?

当一个人身处迷雾缭绕的悬崖,时时刻刻在行走在曲折的钢丝上,谁还愿意向前看呢?

只有虚无和无休止的恐惧,时时刻刻处于饥饿、寒冷、颤栗、眩晕的状态,后来好不容易拥有了一盏灯能获得短暂的安宁,本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小心翼翼走着脚下的每一步,却手里的灯却突然被人强行丢入深渊。

此时,对挪动步伐的恐惧只会更深。

举着千鼎一世,败给薄羽霎时,这样的感觉反反复复发作在每一秒。

南挽诚是他世界里全部的幸福与安宁。

大家都很喜欢用“刻骨铭心”去形容爱,可又有多少人所谓的爱真的能理解刻骨铭心四个字呢?

分别简直是一场对灵魂粗鲁的撕裂。

要夜不能寐,要食不下咽,要行尸走肉,要全盘溃烂,要无可替代,要每时每刻体会蚀骨的思念,潜意识根本不存在去释怀的概念,才堪堪配得上刻骨铭心的轮廓。

爱情很极端,就像刻骨铭心这个词一样极端。

爱情是一场奇迹,是在古今中外里寻找双向的唯一。

因为是南挽诚,所以只能是南挽诚。

他在这些偏执心绪的挤压下快要疯掉了。

可柯芝却轻飘飘地让他向前看,这在他眼里太荒诞了,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明天这个概念,置身事外风轻云淡的言行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凌迟虐杀。

他一直都不明白,人类到底为什么那么执着活着,他看向明天的目光永远会被一堵虚无的墙回驳,视线穿不过去,思想也穿不过去。

“你不理解我,就像我不理解你一样。”

沈翎羽缓缓吐出一缕烟,寥寥几字就概述了心理芜杂的痛楚。

柯芝欲言又止,还是程叔的出现才强硬中断了这场连灵魂都背道而驰的谈话。

“少爷,夫人,老爷这边已经结束了。”

“进去吧,早点结束对所有人都好。”沈翎羽烟都没灭,就这样进了病房,余音随余烟缭绕,“包括这两个孩子在内,不都是迫不得已、有利可图才站在这里吗?何必做些多余的事,不觉得烦吗?”

柯芝不服输骂了几句,牵着两个孩子跟着进去。

“就是你们两个?”

沈培泽费力地坐到床边,和蔼地向两个小孩子伸出手,两个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前配合着牵那双难免枯槁的手。

沈翎羽被程叔强行灭了烟,失去了烟草的麻痹,他站在一旁快要吐了,哪怕刻意不去看,但光听听沈培泽的声音就恶心得不行。

沈培泽除了年老体虚这点无可奈何,也没什么非住院的问题,却依然天天躺在这个豪华的病房占用他人资源,他一向如此,各方面都如此,清醒着毫无逻辑。

现在又在这装作好人,一言一行比沈翎羽见过的任何一个沈培泽都要装模作样,之前义正言辞夸耀的血缘论也沦为了笑话,笑哈哈对着两个懵懂的孩子温声细语,以为这样就能掩盖过往种种的荒谬,去理所当然残害下一个时间充裕的笼中鸟。

沈翎羽一想到这里就反胃,开始后悔领养这个孩子。

“哎呦,你们俩长得这么乖,这眼底的狠劲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以后肯定大有作为。”沈培泽哈哈笑着,忽视两个大人,跟小孩子自顾自聊着,“你们好好跟着你们妈妈学,爷爷不会亏待你们。”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沈培泽单方面“指导”了柯芝几句,就让假笑半天的柯芝带着孩子出去,留最不想呆在这里的沈翎羽做最后谈话。

沈翎羽别过眼,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他对病房的唯一念想,也只有那几天和南挽诚的独处,他们约定好了要相互照顾,可是后来他甚至没找到照顾南挽诚的机会,所有的惊恐无措都给了冷冰冰的躯壳,南挽诚根本感受不到。

光有爱没用,要有南挽诚才作数。

良久后,沈培泽才开口,一字一句都是对他和南挽诚人格的羞辱。

“他的死你不能怪我。”

沈培泽总有无数个没有逻辑的话题,他的托词也永远无需任何铺垫。

“那个小孩长得真像他啊,你还在恨我?”

恨?恨这种情绪和爱一样极端难求。

沈翎羽麻木地想,他并不觉得沈培泽有资格得到自己如此强烈的情感。

“我只是为了让他看清现实,摆清楚自己的地位,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方便你好掌控那么一只鹂鸟。”

沈翎羽神色无异站在床边,木然垂着眼皮,低着头。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脆弱,稍微刺激一下就活不下去了。”

有的人,就算看遍世故风霜,依旧顽固。

沈翎羽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如果说沈培泽的顽固是因为封建,那他绝对无法白手起家、单枪匹马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能在寸土寸金的杭波市成功,深根延至海内外各大经济区,就已经足以证明他对世界的接受度比任何接触过的老狐狸都要高。

这么多年,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底线没破过?还能真的排斥什么呢?

沈培泽就是傲,一生都在争强好胜、江心补漏的傲,这种傲成就了他的事业,也毁了他的一切。

“你如果真的想玩,我给你再找一个更漂亮的就是了。”

“什么?”

沈翎羽抬眼,轻声反问,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无力感浇灭了他的全部情绪,这一句话,已经让他彻底失去和沈培泽对话的耐心。

他不明白,沈培泽到底为什么会在自己身上浪费那么多精力,真的只是因为血缘吗?真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当一个情绪垃圾桶,一个满足掌控欲的工具吗?

可明明沈培泽什么都有,只要沈培泽愿意,外面有无数人会为了钱、权跪着乞求被他掌控。

一切都只是借口!

沈培泽的谩骂只是一种情绪发泄,沈培泽的掌控只是一场无聊的挽尊游戏!

无关血缘、成就感,在沈翎羽看来,沈培泽只是一个懦夫,他其实什么都不在乎,他明明从最开始就什么都清楚,从他亡妻林淼的死开始就什么都清楚!却总是装作糊涂来逃避良心的谴责,一错再错地折磨所有人!

沈培泽带着傲气活了一辈子依然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你要明白,如果你不是我孙子,你不出生在杭波市,没有钱,没有势,没有我的默许,你们能认识吗?”

如果我不是你的孙子,他还会死吗?

沈翎羽绝望地想,他也崩溃地想问。

可他知道这除了加长两人没意义的交谈时间,没有任何用,哪怕他们还能多出一个世纪来对话,也永远不能说服彼此,南挽诚也不会因此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一切都没必要了。

沉默不是对上位者卑躬屈膝的臣服,而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妥协,对痛苦退而求次的残喘。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柯芝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你可算出来了。”

“之前说好了,见过沈培泽后,男孩归你,女孩归我,各养各的。”她提醒道,“你最起码给小孩安排一个住处吧?我都不知道把他往哪送。”

沈翎羽没看任何人,嗯了一声:“你先走吧,我自己带他回去。”

柯芝见他心情非常糟糕的样子,也不再说什么,牵着女孩走了。

沈翎羽低下头,却只敢看他瘦小的身体:“沈宵烛?”

那个孩子声音稚嫩,语调平稳:“嗯。”

一个怪孩子,明明只有十岁,却能给自己取这么一个有寂静感和文艺感的名字。

沈翎羽点点头,没多言。

上车后,沈翎羽半天未启动,耀眼灼热的光笼罩着他,空调的凉爽与车内的闷热交替折磨身体的神经。

夏天是一个别扭难忍的季节,比春季燥热,比冬季潮闷,不适合思考,也不适合行动,只剩焉巴巴的幻想。

“你想杀了他吗?”

一旁沉默的沈宵烛突然开口。

“什么?”

沈翎羽还沉浸在和沈培泽的对话里,怀疑自己精神太过恍惚听错了,转过头对上沈宵烛淡定的视线,他一怔,回忆的碎片余光绰绰,闪烁于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

“我看人很准,你刚刚出来的时候想杀人,你骗不了我。”

沈宵烛恶劣地笑了一声,仿佛他是真的在好奇提问,属于小孩的声音也带着小孩残忍的天真。

“你不杀是因为你下不去手吗?”

还有属于小孩子的贪得无厌。

“虽然我不太明白你们这里的人为什么道德感这么强,但我可以帮你,只要事后给我一千万就可以了,我对你们的家业不感兴趣,我要钱,我要自由。”

“自由?”

沈翎羽觉得自己疯了,重点居然是落尾的自由二字。

沈宵烛轻微睁大眼看向沈翎羽挑眉,像是对他的反应有一种预料成功的得意。

“如果连你们这些天生的少爷小姐都身不由己,那我这种随时可以丢弃的孤儿肯定更是没有人权可言,我想用他的死换我的自由,成交吗?”

他的用词完全不像是一个10岁小孩。

“我刚刚跟他接触的时候试探了一下,他身体挺虚弱的,如果是用枕头捂死,我来没什么问题。”

“你可以信我,我小时候杀过人贩子,下手绝对不会犹豫。”

“……”

几分钟后,沈翎羽和沈宵烛折返回病房,无视保镖阻拦推门而入。

“少爷?”程叔皱眉,“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沈翎羽没做回答,因为沈宵烛已经关好门,在沈培泽惊恐的注视下抽出枕头捂住了口鼻。

“唔唔唔……”

沈培泽想伸手去抓,结果沈宵烛快他一步骑在身上,用膝盖顶住了肘前区,他根本使不上劲,只有一旁的仪器随着求救起伏喧嚣。

程叔想上前制止,却被沈翎羽挡住了,强硬捂住了嘴,两人相视沉默,一双沉寂,一双死寂,僵持不下。

“程叔。”

沈翎羽的眸心一动未动。

“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

他垂眼盯着面前这个自己一直以敬称呼唤的长辈,吐词轻缓,仿佛说的话也无足轻重。

“你知道沈培泽为什么一定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吗?”

问完沈翎羽就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有必要,程叔和沈培泽有什么区别吗?

小时候因为他钢琴进度不理想就跟沈培泽告状说他不务正业,转身把责任推给钢琴老师,处处打压林姨;后来一边把他和南挽诚的一举一动透露给沈培泽,一边默许他们明目张胆通电谈论私奔,到机场的那一刻沈翎羽是真以为程叔心软了,结果依然只得到一句抱歉。

他跟了沈培泽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甚至沈培泽死后,到底谁能成为泽水下一任话事人也是程叔说得算。

他怎么可能有不知道的事情?

沈翎羽松开了手,等待着心知肚明的答案。

程叔保持冷静回答:“我知道……所以你能不要再胡闹……”

果然……

沈翎羽平静点点头,转身往沈培泽那边走,还没等程叔反应过来,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把沈宵烛拉到自己身后。

“沈翎羽!”

噗——

原来人的心脏能迸溅出这么多的血。

“啊——”

来查看情况的护士惊叫一声跌倒在地,一旁的医生站在不敢动。

沈宵烛被错不及防拉下床,没站稳摔倒在地,一边爬起身一边轻声感叹:“哇哦……”

“把门关上!”

一片慌乱之中,程叔迅速对门外的保镖下达指令。

外面的保镖看见这个场景也愣住了。

程叔怒喊:“关上!”

砰——

房内所有人的生路最终还是关闭。

鲜血与沉默在白色安静的病房里一样突兀。

沈翎羽抽出刀,血的殷红轻易玷污了枕头的纯白,他慢慢后退两步,那张程叔看着长大的面孔也沾染了点点血色,而他就这样惘然若失地盯着程叔,迷蒙的眼眸犀利空洞,似幽邃溟蒙的寒林,湿雾模糊了观望者的视线,却描黑了枯木的轮廓,寂静的氛围啃噬着直视者的从容淡定。

他最终嗤笑一声,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仿佛下一秒这片雾林就要下一场没有止期的雨:“这是选我的意思,还是你现在只能选我了的意思?”

结婚,领养,看望,他疲于反抗。

沈培泽的确病倒了,可作为执行人的程叔没有,只要沈培泽活着,只要程叔还站在沈培泽那边,就代表他永远不可能彻底自由。

反抗,没有意义,最后结果都一样,又何必浪费精力。

当——

尖锐的刀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应该直接一点,解决根源。

冷漠的保镖,缄默的医生,旁观的助理,绝情的家属,医院最不缺鲜血与死亡,整栋楼都如死一般寂静,只有仪器的警报声滴滴作响,惶恐焦急地宣告人尽皆知而无人敢言的疯狂。

沈翎羽抽出几张纸,用力擦去手心的血渍,喃喃自语,似释然般的空茫。

“早该这么做了。”

因为舍不得南挽诚,才一再容忍。

现在南挽诚不在了,他也给过程雨机会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顾及。

偏激一点,什么都解决了。

“沈宵烛,我们走。”

沈翎羽脱下浸血的外套,哑声说。

沈宵烛闻声抬眼看了看沈翎羽,放弃对比沈培泽胸口刀伤的状态和他以前见过的尸体状态,跟着沈翎羽明目张胆地离开了案发现场。

“再见,程叔。”

沈宵烛笑着挥手,掌心罪恶的红印还未消散。

疯子……

全是疯子……

程叔默许着他们离开,浑浊的眼睛缓慢扫视了一圈房内的其他人,最终他面无表情将视线停在了立即抢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的尸体。

“今天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

·

“没意思,死这么快。”

沈宵烛似乎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一样变态且坦诚的同类,心情大好,趴在窗边开心地哼着歌。

沈翎羽皱眉,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觉,这个孩子简直就是南挽诚的影子,甚至行事风格都很像南挽诚笔下的角色。

“钱我还是会给。”

“是吗?”沈宵烛笑着看向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沈翎羽已经开始惧怕自己的余光。

“我会让程叔开个新账户,每月进账一万,成年后,除去我的部分房产,其他财产都会划分到你名下,想干什么都随你。”

“你很早熟,但你对世界的残忍认知还不够,以后别这样冒险。”

沈翎羽好歹也是跟沈培泽和程叔互相折磨了这么多年,对这种事再敏感不过了。

“录音这种手段太低级了,杀你比杀他简单多了。”

沈宵烛歪头微微皱眉,没有惊慌,没有害怕,也没有恼羞成怒,只是直勾勾审视着面前这位好言相劝的养父。

他的确是有拿录音自保甚至是勒索的想法,蠢货才会有利不图,人性都是贪婪的,有一千万为什么不要两千万?有两千万为什么不直接全部据为己有?

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没必要操之过急。

“我可不是蠢货,我敢这么做,就是确定你不会杀我。”

沈宵烛抱胸靠在副驾驶,根本不怕沈翎羽。

“因为……我长了一张让你下不去手的脸。”

沈翎羽缓慢地呼吸。

“我能看出来你不是很喜欢我甚至很讨厌我,对我各方面也不感兴趣,但你偏偏仅靠两眼就决定领养我,而且你刚到医院的时候只是扫了我一眼,表情就更加耐人寻味了,之后也完全不愿意看我的眼睛。”

“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你们口中死掉的那个人?而且他对你来说有特殊意义,特殊到你要忍着恶心来领养我,特殊到让你对那个老人起了杀心。”

说到这里,沈宵烛的语气跟前面的得意完全不一样,悄然平静下来,一板一眼分析延伸自己得到的信息。

“所以我想,我在你们眼中应该是一个难得的替代品。”

“尤其是从刚刚发生的事来看,我更加确信你不会对我动手。”

“明明捂死更方便后续处理,为什么突然要兴师动众用刀呢?难道是因为你太恨那个老头了?”沈宵烛哼笑一声,“我觉得不是诶。”

沈翎羽没有说话。

他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闹出人命,只是想借这个孩子彻底和沈培泽撕破脸,事情不做过分一点沈培泽根本不会正视他的憎恶,就像他不久前也觉得沈宵烛所谓的偏执很幼稚,试图让这个自大的孩子在实践里知难而退。

可最后他对沈宵烛也跟沈培泽和程叔对自己一样,哪怕以命去证明,依然觉得对方不够格在这班门弄斧。

阅历是文学的解密卡,达西打破的从来不止是对伊丽莎白的傲慢与偏见,而现实中的人们没理解,浑然不知,仍在刚愎自用。

人性的互通太过令人绝望。

沈翎羽这些日子看了很多文学作品,现在也开始下意识浑浑噩噩地陷入过度思考,他本是想去理解南挽诚的世界,却只发现南挽诚竟然一直在忍着这样的恶心去强硬哲思。

“你甚至都不愿意看我用这张脸杀人,又怎么会杀了我呢?”

光影交错,沈宵烛整张脸隐入昏暗之中,他微微歪头,单手撑着下巴,一副铤而走险赌赢后发表获奖感言的得意模样。

“而且,我不怕死,我只怕没有尊严和自由,如果我是以我自己的身份死去,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荣幸。”

再怎么早熟聪慧,也只是个10岁的孩子,警惕心欠佳,顺着沈翎羽搭起的所谓谈心的藤架攀附,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弱点和底牌交代清楚……

又或者说,这个孩子太过傲慢,侃侃而谈,明牌挑衅,根本不怕被折磨,也不会任人宰割。

真是洒脱又可怕的性格。

“尊严……自由……”

沈翎羽喃喃自语,面色惝恍哼笑一声,没再说话。

再谈下去,万一急眼,这个孩子估计会在这辆车上用裤子口袋里的美工刀杀了他。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本以为只是长得像,没想到还是一个比南挽诚更极端的疯子。

这个世界也没社会说的那么正常。

沈翎羽打开车窗,乱入的热风吹散了他紧绷的意识,他单手撑着车窗,精疲力竭,只剩浓重的思念沉浮。

挽诚……我想你了。

……

把沈宵烛安顿好后,沈翎羽回到了紫藤园,今天经历得太多,他实在没办法做更多事了。

他还是习惯在905睡,虽然他也把904和805买了下来,但失去了南挽诚的痕迹,它们也仅仅只是房子而已。

就像失去了蝴蝶的茧,也只是一个空壳罢了。

洗完澡,身心俱疲倒在柔软而拥挤的床上,堆叠了南挽诚所有的贴身衣物和毛巾,明明用的还是南挽诚常用的洗衣液和沐浴露,但床上早已没了属于南挽诚的气味。

沈翎羽翻过身,抓着白色的衬衫蜷缩起来。

其实他请过调香师来调制雪的清凉,但他描述不出南挽诚的味道,调香师也调不出南挽诚的味道,直至后来南挽诚的遗物上只剩雨季蓝莓的清新。

这也能勉强算作骨灰搅在一起吧……

思绪飘的很远,等待着南挽诚或者梦境去承接,但南挽诚无法回应,睡眠也无法切断思念,他依然痛苦地清醒着。

于是沈翎羽纵容自己今天多拆一颗星星。

彩虹爱心已经消耗到了蓝色,但却算慢了。起初他完全没什么节制,不停拆分纸星星去拼凑更多的南挽诚,没几天就拆完了一种颜色,才惊醒过来去克制,不得不几天才拆一个。后面觉得平衡过来了,又开始得寸进尺每天拆一个,准确来说是,每天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去迎接属于南挽诚的留影。

这次会是什么呢?

沈翎羽期待地想。

南挽诚的星星是按颜色来分等级,从安慰到情话,再从情话到思想互动……以此平衡沈翎羽由重至轻的绝望,不至于因情绪过于崩溃而心绞痛至死。

【现在离你的生日还有多少天呢?有多少天我就亲你几下】

沈翎羽轻笑,拿起笔在背面写到:

【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想拥有365个亲吻】

然后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那边作为外侧重新折成个星星,放进了另一个同样大小的爱心瓶,一颗一颗纸星星就像一粒又一粒的细沙倒落,彩虹的倒立是时空交叉的回应,他们只是在不同时空相爱。

“晚安,宝贝。”

一言一语,飘渺的时间也逐渐有了彩色的躯壳。

12月23日,杭波市下了小雨,也许是南挽诚知道了他留下的最后一丝色彩也即将耗尽,试图延续那瓶雨后彩虹。

沈翎羽那天没有宅家,一大早就提着自己做的蛋糕去看望南挽诚,还带了自己一直不舍得碰的风铃,小心固定在了墓碑旁,铃声清脆,像小鸟的吟唱,像南挽诚的歌声,打破了墓园的寂静。

孤寂之地,最为偏爱叮铃。

不会过于吵闹,也不会过于死沉,似灵魂随风呼喊般轻盈。

“我学了好久,这个蛋糕应该不会很难吃。”

墓碑不会说话,照片也不会,沈翎羽举着伞,提着蓝白主色的蛋糕,自顾自笑着向伞下的爱人炫耀自己的努力成果。

“这个上面的蓝莓味道很不错,我猜你会喜欢,放了好多呢。”

他给蛋糕插上蜡烛,浅蓝色的28岁立在深蓝色的蓝莓间,光看款式就能感受到寿星个性里溢满的清凉。

但是,阴寒的风,冰冷的雨,清凉的氛围承受不住火焰的热烈。

咔——

灭了。

咔——

还是灭了。

咔——

……

雨水滴滴答答打破积水里摇摇晃晃的倒影,雨和人都很冰凉。

“……”

“你没有愿望吗?”沈翎羽放下研究了好几个月的蛋糕,“那还我一个怎么样?”

没有回应,但他知道南挽诚会答应的。

于是他垂下眼,理所当然靠近了一些,头抵着寒冰般的墓碑,滚烫的鼻息抚过湿漉漉的照片,雨水会坦白一切,所以连白雾也无法模糊眸心清晰的眉眼。

“那就……希望我们还有无数个雨天。”

沈翎羽闭上眼。

愿全世界阴雨不绝,这样……他们可以在每一个潮湿地再度重逢,再度新生。

可之后的几天都无雨,直至下一次来看望,依然只有落不完的雪,纷纷扬扬,也许是对那天奢望无声而寒冷的否定。

现在已经是12月31日。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多到似乎是世界在欲盖弥彰地证明南挽诚的死于所有人无足轻重。

程叔从幕后转至幕前,年仅22岁的柯芝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就已经坐稳了泽水董事长的位置,沈宵烛半年内学习完小学到初中的全部知识跳级进入高中,而宋倜被派到江城管理分公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他搞到一起的许辽也跟去了江城,斐鸠的品牌主公司转至国内,宋香刚走出感情阴影就出车祸意外身亡……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起伏转折续终,唯有沈翎羽,随着南挽诚的死一起止步不前,就像一本断更的小说,没有结尾也算不上到此为止。

但这不是惩罚,他为自己的停留感到欣慰,他为自己依然留在南挽诚身边感到愉悦。

哪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南挽诚,他也会一直记得,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刻骨铭心地存在过。

他是南挽诚唯一的见证者。

沈翎羽这一回带了两束蓝雪花,上次出门太匆忙,不小心把花弄脏了,只好这次补上了。

其实他也另外准备了紫藤花,可他思前想后,又觉得南挽诚本人都没收到过紫藤,怎么能把第一次送给一块墓碑呢?

最终还是选择把紫藤留在主驾驶座上,跟所有遗物都安置在那辆车上,而自己带着最后的欢喜去陪爱人过他们的第一个元旦节。

沈翎羽将全新的彩虹爱心放在花束上,靠着墓碑求夸奖:“挽诚,我都看完了。”

“最后一颗星星说,我可以找你续杯。”

“真的吗?”

叮铃铃——

风雪替雨雪作出了回答。

沈翎羽笑出了声:“你最好了。”

“挽诚,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可是家里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你的痕迹了。”

“我好难过。”

“我好想抱抱你。”

“每次抱你我都会心跳加速。”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听见……”

他躺在冰冷的墓碑之下,聆听炽热的爱意。

墓碑屹立,缄默无止的哀悼长鸣,萦回于凛冬哗昼寂夜的辗转,篆刻了日月漫漫无望的四序。

风铃悠长,摇曳两人的爱恨甜苦。

曾经有个孩子在过去这样憧憬着未来,现在有个大人在未来这样怀念着过往。

思念的角色互换,时空再次颠倒。

笑音悠长,笑容清扬,倒播的回忆也在飘落的白雪里溺亡。

“挽诚。”

冷雪覆凉羽,遮掩了羽毛也会枯败的事实。

【Hi,好巧啊】

一片纷纷扬扬的白茫之中,沈翎羽安然合眼,在新年的第一秒,他终于见到了南挽诚的最后一面……

【缘分未尽又见面了】

“我也很想你。”

聆汝笑音,忆吾往昔,致我们长达13年闻铃溯雪的爱情。

《死不瞑目》沈宵烛,傲慢与狂妄的代名词,极端自我利己主义,智商武力能力身份全方位第一

也可以叫他小萤,他是重生的主导者,而宁忧是时空折叠的因果(本文不讲)

【注】文中言行仅为人物设定及必然发展,理智看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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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生死与爱恨【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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