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粒雨珠从青翠的树叶上落下，土屋内的少女努力从梦魇中挣脱，额头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身下的芦苇席已经被浸湿了大半，透着油润的光泽。

“不要——”雨豁然从睡梦中惊醒。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连忙推开房门，送上了装满了清水的陶碗，跪在床边温声道；“雨，你终于醒了。”

“吉尔……”雨似乎是还没从那万鬼噬身的痛苦中反应过来，怔愣了许久，在经过吉尔的提醒之后，才反应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陶碗，喝了一口水，定了定心神，然后无意中问道：“我睡了多久？”

雨身体前倾，一缕头发从脸侧落下，然而她现在并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思。她焦急地看着吉尔，试图从他身上得出答案。

“你难道忘了吗？昨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你父母让我们多睡一会儿。”吉尔温柔地将雨落下来的长发别到耳后，只当自己的新婚妻子睡糊涂了，还没有接受好身份的转换。

“父亲？”雨听到这个称呼顿时吓了一跳，茫然道：“他不是已经死了三年了吗？”

话刚一说出口，雨就觉得此言不妥，立刻收住了接下来的话语，此地状况不明，雨自知还是要小心谨慎为上。

但她的这句话怎么瞒得过最近的吉尔，只见他浓眉一皱，还未等雨说出什么补救的话，额头上突然感受到一丝丝凉意。

吉尔将手背放到雨滚烫的额头上，感受到了高出常人的温度，双眼中尽是对雨的担忧之意，耐心询问道；“你做噩梦了吗？还是生病了?你父亲的身体那么好。”

“没事。也许是我想多了。”一阵凉风穿过河边的层层芦苇来到了屋中，雨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索。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此时一只白鸟恰巧掠过，带走最后一片夕阳。远处的石和叶正在田野中耕作，他们感情甚笃，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吉尔特意从医庐之中请来了薇薇安，却只得出了一个天气闷热、怪梦多发的结论，递给了他几包据说是能安神的草药便悄然离开。

时间过得很快，雨很快就诞下了几个子女，他们在祖辈辛苦建立的国度之中安然长大，见证这座城市的扩张与变换。

对于雨来说，人生没有比这个更美满的了。

她抱着自己刚刚诞生不久的小女儿，看着院子中的大儿子带着他的弟弟妹妹们快乐地玩耍，吉尔在和父亲商讨该如何建造更多的房屋，她的母亲走过来摸了摸她的红热的面颊，安抚的话语就像从天而降的蜂蜜一般落在了雨的心头。

她低下头逗弄了一会儿小女儿。突然，她听见了从外面传来的一阵阵粗粝的摩擦声，雨的心不知为何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雨还未来得及阻止，她那些好奇心过重的儿女便跑了出去，询问道：“老婆婆，你为什么要磨这块石头？”

孩子们被雨和吉尔教的很好，沉稳之余又有鲜活之气，人们都说这是伊安神给他们的恩赐。

“我这是在磨刀啊。”这个女人虽然被雨的儿女尊称为老婆婆，但看上去她的实际年纪应该不过四十岁，长满皱纹的面容上似乎还带着作为少女时的妩媚。

她眼波轮转，银子一般的白发在阳光之下反射出虚幻的光泽。

“您磨刀做什么？现在大家都不用这种刀了。”雨也抱着小女儿走了出来，俯视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对她好奇地问道。

这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所以雨的目光中除了好奇之外还多了一份警惕。

“当然是……复仇啊。”

“嘎吱。”又是一道磨刀声在空气中响起。

“有一个人杀了我的孩子，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他。”女人没有看向雨，手中厚重的石片继续在石块上一下又一下地滑动，她的眼中好像除了磨刀这件事之外，再无他物。

“当然要杀了这个坏人。”雨的大儿子率先抢答道。他还小，信奉的是父母交给他的朴素价值观。他只相信坏人终将会受到惩罚，好人会受到奖励。

“如果我告诉你，是我的孩子先偷了他人羔羊呢？他们都说这是我的孩子咎由自取，可我的孩子真的该死吗？我去复仇难道是错的吗？”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雨的大儿子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之下，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男孩回答不出来，只好看向了自己眼中最为聪明的母亲。

雨听到这一桩冤案，也无言了。眼前人的孩子虽然有错在先，但确实不该用死亡为代价才能洗刷他的罪恶。

“雨，你说到底是谁的错呢？”

“是头戴王冠者的错。神赐予王权，他们却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说罢，雨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抢过地上的石刀朝着脖子抹去，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灰黄色的地面。

雨知道这场美好的梦境终究是要醒了，虚假的快乐虽然很好，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宁愿要痛苦的真实，因为现实中还有人在等她回去。

“妈妈！”在场的所有孩子都哭作了一团，她的大儿子拼命地捂住她不断向外的流血的伤口，疯狂的嚎叫，像是一只失去了母亲的狼崽。

“都怪你。”男孩像是一颗炮弹一样冲向了不远处那个古怪的女人，这个他眼中的家庭破坏者。

这时，他突然听见了自己母亲的呼喊声，“乔，过来。”

乔顾不得近在咫尺的伊安，连忙来到自己母亲的身边，红着双眼等候母亲最后的遗言。

雨的喉管被切断，鲜血呛住了呼吸道，在挣扎了许久，才勉强开了口。

最后，趴在母亲身体上的乔只听到了雨的一句话：“你们要好好吃饭，听……话。”

……

雨的意识不断向上挤去，在她的视野之中，一切东西都碎成一片片残渣，然后随风散去。

波蒂斯看着身下不断沉浮的骸骨，便知道这个人类即将要醒来了，于是便拉了她一把，将她从亡灵之川之中捞了出来。

这段时间里，雨的意识莫名其妙地逆流进了精神之海，波蒂斯找了她许久，才在一处深海的角落之中找到。

她的□□已经被伊安当作幌子放了出去，这时估计已经成为了厄提亚爪牙下的一具腐尸。若是她未在来年的第一场雨水降临之时，回到大地之上，那她将永远留下了陪伴这位可怕的冥府女主人。

等雨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豪华的宫殿之中，幽幽暗暗的灯火成千上万，成为黑夜之中的点缀。从小在墓地上玩耍的雨自然认识这些，这是鬼火，巫师们多说这是死人想念亲人时留下的眼泪。

雨也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会变成可怕的火焰，也许是因为死人与活人再难相见。

台阶的上方，一层如雾的灰色薄纱挡住了她探寻的视线，只见一道绰约的身影在其后若隐若现，似乎在不断地拨弄着什么。

雨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恭敬地跪在台阶之下，道：“统治死亡的女神，我来这里想找一个人。”

“找谁？”她眯了眯双眼，明知故问道。

波蒂斯将装着人类哀思的烟枪放到嘴边，一缕缕撩人的烟气从薄纱之后透了出来。幽冥之地到处都是死亡与腐朽，作为这里的权势最高者，波蒂斯只有通过这些烟气才能找到当初做人时的温暖。

说到底，不过是逗个乐而已。

“我的父亲，他是您亲自选中的君王。他付出了许多，却无故被杀害，我一定要查明真相。”

雨这句话好似意有所指，又好似什么都没说。

“呵。”女神轻笑了一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雨的猜测。

雨的内心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的这步棋到底走对了没有，明明身为亡灵，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点汗。

“来了我这里的亡灵都是我的子民。什么父母子女亲人，在死亡面前不过是一盘散沙。”女神的这番话像是在故意置气一般。

听闻此言，雨的内心向下一坠，眼前陷入了一阵阵黑暗。

突然，狂风穿过了庙堂，雨在下面听那上面掌握着死亡与复活权力的女主人笑道：“你很聪明，要留下来陪我吗?只需要陪我说说话就好。”

人们都知波蒂斯女神喜怒无常，但现在她的这番话语不可谓是不用心。豪华的宫殿、美丽的女神、不朽的诱惑，任何一样都能让俗世的人心动。

但雨还是拒绝了，她摇了摇头道：“感谢您的好意。但大地之上还有人在等我将好消息告诉他们。我还未来得及传颂您和您姐妹的威名，我又怎敢接受我不该接受的奖励。”

雨还念着大地上的属于她的王冠和她应该要保护的人，自然不愿意永远留在这阴暗的地下。

波蒂斯一眼就看穿了眼下人的打算，淡淡笑道：“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她轻轻动了一下拇指，一束微渺的幽蓝色火焰便落到雨的手心上。她将象牙色的烟嘴咬在嘴中，深吸一口，然后拿开眯了眯眼慵懒道：“这是你要找的人的灵魂。”

“谢谢……”雨没想到这么顺利，惊喜异常，连忙道谢，但她殷勤感谢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波蒂斯堵住了，“别说废话了。估计大地上那些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在临走之前，雨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石的灵魂，一边对上方的波蒂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女神，您既然想要让人类变成您想要的样子，为什么不直接颁布神谕呢？”

“大概是因为你们未来终究是要靠自己吧。毕竟，属于你们的神话才刚刚开始。”波蒂斯轻描淡写道。

雨心头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上方，心神大乱。她不知道，这样的话上面的神明也对她的父母说过，但他们都拜倒在了神明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但是她觉得，至少此刻她是愿意为了这件事、为了伊安口中那美好的场景赴死的。

她晕晕乎乎地走出神殿，在踏出大门的最后一刻，她听身后的神明询问道:“你喜欢吃石榴吗？”

雨毫无戒心地回头微笑道：“喜欢。但我最喜欢的是我家门前那株葡萄树结的果子，可甜了。”

“这样啊。那我只好祝你新婚快乐了。”女神微微一笑，对着这个亲眼见证她诞生的人类孩子轻声祝福道。

灵魂的神职不好拿，这也是这么多年没神明敢染指死亡领域的重要原因。没有神明能熬住没有祭祀的痛苦与寂寞，幸好伊安与波蒂斯同为一神，要不然她迟早要被内心的黑暗吞噬。

“谢谢。”雨害羞道，然后勇敢地踏出了最后一步。

空荡荡的神殿之中，只剩下一位神明在喃喃自语。

“真是的。原本还想让她扮演一下春神的。嗯，甜的。”

波蒂斯将几粒石榴籽放入了口中，感受到舌尖那丝丝甜意之后，自嘲了一下，随后就将手中的石榴扔向了黑色的土壤之中。

瞬息之间，一片巨大的石榴林出现在了空地之上，为后来迷茫的灵魂带去人生的最后一丝甜意。

波蒂斯这一面可比伊安那一面黑多了。如果最后雨没回答正确，是会触发冥官结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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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