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之内，烛火飘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候在床榻之前，等待着床上老者的最后谕令。

“咳咳——雨。”年老体衰的女王不复年轻征战时的精力，她躺在床上，呼唤着最近的长女，像是一头垂老的狮子。

雨用力握住叶抬起的手，沉重着语气道：“母亲，我在这里。”

叶环顾四周，依次从最近的长女到信任的祭司长，再到她那些并不熟知的王宫侍从望去，然而她却没看见除了雨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女，不禁急切问道：“怎么少了一些人？”

雨抓着叶布满皱纹的手垂眸无语，只有遗漏的眸光能稍稍泄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不远处同样衰老的祭司长萨曼莎不做其他反应，只是挪动脚步走上前来垂首道：“王，您的儿女都在河谷狩猎呢，不用担心。”

他们都明白，说是在河谷狩猎，不过是另类的软禁罢了。

“咳咳咳。”雨瞬间喘不过气来，她明白萨曼莎的意思，她这是要逼着自己把王位交给上一代君王的遗孤，她看着房顶上镶嵌的宝石，叹了一口气问道：“萨曼莎，神殿中的神火还在吗？”

萨曼莎也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雨亲手点燃火焰的那个晚上，她沉默了一会儿，怅惘道：“在的。”

“伊安神还没有放弃我。”叶的瞳仁因病外凸，看上去十分不甘：“可是，死亡的脚步快要追上我了。萨曼莎，你说我是一个好的君主吗？”

萨曼莎无法回答，从军队的角度看，她是一个大方的分享者，从来不吝啬于向她的同伴分享战利品，将伊安的威名随着她军队的脚步传送到周边的每个部落。但是她只相信武力，偏私于自己的儿女丈夫，放纵他们掠夺财富，给这个刚诞生不久的国家带来了难以抹去的阴霾，不少人因为她不当的施政而逃离了这位城市，重新回归蛮荒。

萨曼莎沉默良久，就在叶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只听她叹道：“您的一生可歌可泣，无无论是好，还是坏。”

“那就好。”叶躺在床上苦笑一声，转而对角落里的吉尔道：“吉尔，我也要离开了。不知道，我在你的笔下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会据实记载。”吉尔手持泥板，颔首低声恭敬道。

数十年过去了，曾经风姿绰约的少年不复青春年少，曾经灿烂如黄金的长发也在岁月的催促下染上了霜雪，他沉默寡言，像是一块巨石一般忠实地将文字刻录在自己的身上。

叶的面上不悲不喜，只是点点头，转而向最近的长女逼问道：“雨，你会善待你的兄弟姐妹吗？”她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但是强大的执念让她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春秋鼎盛的时期，她知道雨会是一位好的继任者，可她还是不放心啊。

太阳还会升起，可是人呢？人的灵魂回归女主人波蒂斯的怀抱之后，还能再次见到第二日的阳光吗?

雨的手被垂死的女王死死地攥住，只听这位未来的君主拍了拍床上之人的手背垂眸叹道：“我会的，只要他们不危害这座城市。”

“你向伊安神起誓！”

“我向伊安神起誓，我的权力将至始至终用于国家与人民。我会承袭我母亲和父亲的姓和名，我的兄弟姐妹不会死在我之前。”

听完长女的誓言，叶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她的瞳孔缓缓扩散，僵硬地望着天花板，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女王，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在蛛网上挣扎的小小虫子。

不过，雨这位新任的女王并没有时间来感叹时间的可悲，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这个国家百废待兴，容不得她在这里伤春悲秋。

“萨曼莎祭司，现在城内能动用的勇士有多少？”雨没有去看后面那具已经开始散发腐朽气息的尸体，而是着急地向萨曼莎询问这个问题。

“不到一千人，剩下的都在王夫那里。”

叶这些年带着自己的丈夫和情人们四处征战，导致城内大多数是老弱病残，根本无法抵御接下来的叛军。

萨曼莎明显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微微皱眉。

突然，一个小祭司手持印章急匆匆地跑进来，那些封锁此地的侍从根本不敢拦他。

萨曼莎侧耳一听，严肃道：“神火熄灭了！”

外貌如少女的雨微微抿唇，心中不知在考虑着什么，亦是肃穆回道：“我去请示伊安神。”君王与祭司都有举行祭祀的权力，雨的这番说辞并不为过。

雨回头看着被祭司们清洗身体、带上花环的叶，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对自己的亲信们嘱托道：“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也不要轻易将先王的死讯泄露出去，违反我命令的人，他和他的家人直坠地狱。”

作为唯一从冥府归来的人类，没有人会怀疑这位女性话语的真实性。

“是。”

说罢，雨便披起毛茸茸的披风来到了城市另一侧的神殿，星光之下，泉水奔涌，金剑在开满花卉的巨树下莹莹生辉。

在雨借用完这柄武器之后，它便回到了此处，继续履行着它护卫伊安领土的职责。

雨在泉水之中洁净了双手，直奔供奉着神像的正殿，那里的祭司托举着祭品，明显是已经恭候多时。

“你们退下吧。”雨接过托盘，对那些祭司下达命令道。

“……是。”祭司们左右看了一眼，想到萨曼莎的命令，他们还是听从雨的命令纷纷退了下去。在走之前，还不忘点上通神的香木，空荡的大殿之内只余雨一人。

雨走进供奉着神火的密室，作为叶王权的依附物，这不可能让一般人看见，叶已经无师自通地开始垄断宝贵的知识。不过，令她惊讶的是这里早有一位神明在这里等待。她自觉明白了上天给她的旨意，眨眨眼跪伏道：“神，你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唤你来，而是你迷茫的心唤我来到这里。”伊安从神圣的祭台上跳了下来，走到雨的面前蹲下，笑道。

整个世界也就只有她敢在这里肆意妄为，或者说世界都是她的画布，无人能阻止她在这张画布上涂抹什么色彩。

“心？”雨有些吃惊。

伊安戳了戳她的心脏，肯定道：“对的。你要如何去面对那些并不臣服你的兄弟姐妹呢？”

“我不知道。”雨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我不想再死人了。”

强行镇压，雨有无数办法，但是不伤一人的目标却让她举步维艰。

“你要知道软弱的人是握不住我赐下的王权的。”伊安俯视着她，冷哼一声，平静的话语似乎带着一丝丝深意。

在偌大的压力之下，雨的背部一下子就湿了，眼前的女神虽然和雨差不多高，但是她的气势却让雨想起了那直立陡峭的山峰。

雨的前辈都是从血海之中杀出来的，从荒芜的沙漠再到富饶的兰西平原创下基业，这里面的人命怕是三天三夜都不清。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想尽量减少伤亡人数，毕竟都是兄弟姐妹。如果他们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更好的发展，我愿意退位。”

雨知道这是伊安给她的暗示，故作轻松一笑。

“但你知道，他们不能。所以，你选择自己接下这个位置。”

神殿之外，泉水咕嘟嘟地向外喷出，伊安看着水面上的菖蒲，温柔一笑。

“对。更因为您选择了我。”

女人的声音极轻，但是一语中的，四周点燃的火焰随着她的话语摇晃。她说的的确没错，只有太阳神伊安做出了选择，君王才能被称为君王。

“雨，你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评价你的叔叔和你那些兄弟姐妹的吗?”伊安嘴角上扬，模仿着城内那些居民的话语，怪模怪样道：“蛀虫、老鼠、恶鬼……你说，你该怎么做呢？是像你的母亲那样继续放任，还是将他们作为你平息民愤的工具。”

“我……”雨犹豫片刻，突然一道压力压在了她的肩膀之上，雨不敢抬头，只听上方传来一句冰冷的话语：“杀了那些蛀虫，用你的法律、你的王权、以及我给予你的恩宠。”

“是。可是我该怎么才能将他们乖乖回来呢？现在城内都是没有武器的平民，一旦发生冲突，我想后果不会是您想看到的，您是所有赫莫斯人的主神，求您帮帮我吧。”

“雨，你拥有世界上最大的优势，你还不明白吗?”伊安有些恨铁不成钢，她不知道为什么日的这些子孙总是会在一些地方犯死脑筋。

听闻此言，雨迷茫地摇摇头，伊安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两位君王的女儿，这世界上没有谁比你更有权力去主持那场葬礼。你想清楚了吗?而且再勇武的战士也会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那些柔弱的居民不但不是你的弱势，反而是你的优势。”

经过仔细思索之后，雨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开口揣测道:“您的意思是要我借着葬礼召回那些军队，然后借机除掉他们的首领？可是城内一时间没办法拿出那么多东西去取悦那些战士的家人。”

现在城内的老弱人口差不多有一万人，平时的粮食供给都成问题，更别提额外的赏赐的。

伊安开口道：“你现在没有，不代表你未来没有。你把你脚下的那些土地分给他们，他们不就高兴了吗?”

现在赫莫斯境内的土地名义上都是“国有”的，至于产出分配嘛，全靠自觉。

“可是如果是这样，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呢？”雨不明白伊安的意思。

“你们只要收税。”

包产到户，解放生产力。伊安没想到初中的历史知识还有能再次用到的那一天。

“收税？”雨念叨着这个特殊的词汇，喃喃自语。一瞬间，她感觉一扇新的大门在向她缓缓打开，

“你们只需要从每年他们的产出抽出一部分就可以了。但记得要做到公平公正哦。”伊安轻笑着说道：“要是贫富差距过大，你的王座就是你的墓地。你的子孙会在一次次流亡中失去自己的姓名，他们会以自己是你的血脉而感到耻辱。”

话音刚落，雨的左眼就开始剧痛起来，她已经看到了那个令她战栗的未来，兵戈、鲜血、旗帜，比任何时刻都要激烈、比任何战争都要疯狂。

“我……明白了。”雨知道自己已经打开了一个疯狂的魔盒，她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他们这些君主不过是保证国家运转的工具，一种比他们更伟大的意识笼罩着这个国家，像是在打理果树一般在精心打理着它。

“可是，有谁能来做这件事呢？该如何做呢？”雨不想放过任何讨教的机会，她只是预见未来之人，眼前的这位神明才是决定未来之人。

“有知识、有能力、有品德的人。”

“您是说，学校里的那些学生？”雨惊喜道。在这之前，雨从来没有对先知米娅设置的学校感兴趣，反而觉得它浪费了粮食和人工，没想到居然是用在这里。

先知米娅果然不愧先知的美称。

“剩下的，就全看你自己的想法了。毕竟，你才是头戴王冠之人。”伊安将雨扶起来，笑道：“我相信我的眼光。”

说罢，伊安的胸前突然出现了一本书，不同于雨曾经见过的树叶和泥板，那承载文字的纸张比蝉翼还要轻薄。

伊安努力翻越，撕下其中一张纸，将它递到雨的面前，开口说：“记住，这些只是工具。你的品德与善行才是关键。”

雨浸泡过亡灵之川的河水，身体早已不是平常人，她的寿命至少要达到三百年，在这三百年里，伊安自然希望她能将国家给发展好。

雨瞥了一眼，发现上面尽是她看不懂的词语和图画，依稀能辨认出“马鞍”、“马蹬”、“瓷器”、“农肥的制作方法”等字眼，一下子心就加快起来。

“合适的人坐合适的位置，有功劳的人要奖励，有错误的人要惩罚。杀人的，也要让他尝尝被杀的痛苦。伤人的、偷盗的，也要让他付出同等的代价。这勉强算是公平。”

最厚，伊安抄起托盘上的土豆片，放入口中，随着一声声崩裂，她面无表情道：“真硬。你不要告诉我它叫薯片。”

“您真的是全知全能。”雨一脸崇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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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