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瞥了他一眼:“说!”
田小佃从怀中取出一块布片,解释道:“昨夜那贼人逃跑时中了卑职一箭,仓皇间不小心留下的衣料,陛下请看,这材质颜色……正是官服的里衬。”
皇帝眯起了眼:“官服?”
田小佃:“是的,陛下。那贼人想必伤的不轻,即便是武官,今日也断然无法上朝。陛下只需查看哪位同僚今日告假,定会有所收获。”
“称病休假? 魏连英,把请假折子拿来!”
太监将托盘放到他面前。
看着罗成山的请假折子,殿中的三人都难以置信。
告假的人竟有如此多?!
“一共多少?”
魏连英小声地回答道:“回陛下,总共……五……五十三位大人称病告假。”
“五十三?!”
皇帝胡须微动,被气笑了,
“你可知上朝的官员有多少人吗?!”
折子被统统扫到了地上。
“田爱卿,你来看看。嫌疑在一人?!朕看呐,不止!这满朝文武每位都有嫌疑!”
田小佃趴在地上不说话了。
在朝官员五十三位,竟都一同告假。
勤政殿外,
右威卫缩在柱子后面,被去而复返的寒潮冻得要死,见田小佃从殿中出来,连忙哆嗦着身子上前:“老大,陛下可是怪罪了?”
“无事,半年的俸禄没了而已。”田小佃一挥手,“走,我们去太医院。”
右威卫虽然不解,却还是老实地跟在后面:“太医院?老大哪里不舒服?”
“找张廷玉。”田小佃一咧嘴露出颗虎牙,切齿道,“他绝对与那贼人脱不了关系!”
“啊?张大人?”
右威卫问完一脸懵,却还是屁颠屁颠跟在大统领身后走了。
方才陛下发怒,将大臣们告假的折子都扫到了地上,田小佃有心瞄了一眼,上面落款大半来自于御医张廷玉。
要知道官员告病假,皆需请了御医诊断方可上书,那张廷玉莫不是看了一整夜的诊,才能签那么多假?
更重要的是,昨夜子时马世杰暴毙时只有礼部尚书夫人与张廷玉在旁。
大火后人还活着且呼吸匀称,怎的那么巧在子时死亡?
张廷玉必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右威卫听后颇为不解:“那您为何不将猜测说与陛下听?抓了人也好审问。”
田小佃冷哼一声:“证据尚未明了,刚提及武官嫌疑无果已致陛下不悦,不可再耗陛下信任。”
另一面田小佃未言明,心中却也有计算,张廷玉正在给杳贵妃调理身体。杳贵妃宠冠六宫,陛下顾及此事,也不会只因怀疑而贸然将张廷玉下狱。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林霜与其党羽揪出来,以雪他今日之耻!
心中屈辱更盛,田小佃大步走向太医院,脚下的路似乎都要跟着震上三震。
太医院,
昨夜因礼部尚书之事,张廷玉忙到子时三刻,好不容易沾了榻,不一会儿又有小厮叩门说是丞相请诊,于是又不得不从已经暖和的褥子里爬起来,马不停蹄地赶去丞相府。
一番检查后,他断出只是寻常严重些的腹痛泄水泄气,不打紧,告假修养几日便可,于是签了请假折子。
这还没有什么,夜问两诊而已,以前也有发生。
出丞相府时他看着天,想着快些回去还能眯上个把时辰。
谁料祸不单行,回府半路又碰见兵部侍郎家的小厮,说得他家主人像是要亡了一般,二话不说把他劫了去。
结果还是同样的症状,同样的病因,张廷玉打着哈欠开了药方,签了折子。
紧接着吏部侍郎府又来请人了。
还有刑部尚书……
一晚上,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了,要不是脉象无误,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最近得罪了陛下,满朝文武都合起伙来整他。
张廷玉叹气。
虽事有蹊跷,但此病实属普通并不致命,于是逐一签了假,不停游走在各府之间看诊,一直到今晨上朝前。
张廷玉忙碌了整夜没有丝毫休憩,不幸的是,今日还是轮到他在太医院当值。
他本就苍白纤瘦,现在眼下乌青甚重,摊在案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如吊死鬼一般。
哀怨似乌云,从他的脑袋上冒出黑气,仔细一看,充斥着满满的怨念。
上值不好哇——
上值催人老哇——
不想上值——
简直是作孽啊——
砰!!!!
大门被一股大力破开,吓得张廷玉从凳子上弹起。
“张廷玉大人。”
被唤者迅速整理易容,正襟危坐,脸上露出一丝假笑,问道:
“田大人可是有事?”
田小佃进门也不说话,似豹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就好像张廷玉是个陷阱中的诱捕肉一般,甚至还围着案几绕起了圈。
张廷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悦地皱起两弯细眉:“田大人?”
田小佃停在了他面前,抱臂,居高临下地问道:“卑职前来,是想请教一下张大人。”
“昨夜那礼部尚书之子——因何而亡?”
张廷玉当值虽只三载,却也见过世面,不是能被随意恐吓威慑的人,见田小佃来者不善,他也不甘示弱,鼻子里冷哼一声:“怎的?仵作是没上报给大人么?”
“你——”田小佃强压心中不快,“仵作验出其中毒而亡!昨夜马公子暴毙时只你在场……”
张廷玉挑眉:“大人似乎忘了,尚书夫人当时也在屋内。”
“虎毒不食子,母亲岂能有嫌疑?”田小佃怒指他的鼻尖,喝道,“莫要再狡辩了,当场只有你张廷玉可以给马世杰下毒!”
张廷玉:“大人这是自己没有抓到林霜,将气撒到鄙人身上了?”
“大人怕不是得了糊涂之症。”张廷玉微微勾起嘴角嘲讽一笑,随手在纸上写了几笔,两指一夹轻飘飘地甩给田小佃,“下官这里有一记贴专治神志有损,健忘蠢笨,大人按方抓药即可。”
张廷玉心里清楚,若是禁军统领有实证,早就带人抓他下狱了,哪里还会跑来他面前如此质问。
看似胸有成竹,想必也只凭着一腔怒火诈他而已。
张廷玉一勾薄唇,说话间夹枪带棒,丝毫不给田统领面子。
田小佃老粗脾气,经不起激,呲着牙阴森森地说:“二椅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廷玉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与他。
“不送。”
“哼!”
田小佃最后瞪了他一眼,带着右威卫扬长而去。
太医院的门一关,张廷玉倔强梗着的脖子一下子佝了起来,他趴在案上,心中莫名惶恐,刚才还放空的脑子快速转动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从昨夜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田统领的理直气壮其实并不无道理,那马公子不早死不晚死,偏偏他来看诊时中毒没了,可不叫人顺理成章地觉得是他杀了人么?事实如此,纵使有一千张嘴也难辩嫌疑全无。
中毒……
张廷玉思索着,觉得好生奇怪。
昨晚诊脉并未有甚中毒之相啊?
那为何……
他深吸一口气,关于气味的记忆逐渐涌入鼻腔中。
皮肉炙烧味……布料焦灼味……香薰味……两种脂粉味……
泥土味……白蜡味……紫檀香……
还有……
张廷玉猛然睁大双眼,看向自己腰间的香囊。
还有自己身上水芙蓉的味道!
檀香粉与水芙蓉粉相混有剧毒,那马公子自伤后虽未口服,但倘若是他先沾染了紫檀木屑,经灼烧浮于伤口表面……
那之后只需要一点点水芙蓉粉——哪怕只是无意中从他香囊中飘出的粉末,其微毒足以让毫无屏障保护的马公子瞬间爆亡。
想到这,张廷玉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布局之人,既要知道那晚马世杰所在之地有紫檀木的出现,又要确保紫檀木屑能在大面积伤口形成之后附着其上,还要确定礼部尚书当晚会请他去问诊,
且还能知晓他有佩戴水芙蓉香囊的习惯,一年一换,此时是新荷即将盛开的日子,也是他的香囊最旧最容易破损的时候。
到底是谁想出了如此精巧的设计?那个自诩行侠仗义的林霜?
可区区从南方来的江湖布衣,是如何对上京城中的事了如指掌?
张廷玉在屋中来回踱步,细想之后更是慌得不行。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这难道不只是江湖侠客惩恶扬善那么简单,莫非是真的冲自己来的?
可是为何呀?想他一向清清白白只为人瞧病,不曾得罪哪路尊神啊!
张廷玉欲哭无泪,顿觉五雷轰顶,双腿一软,跪到地上。
他只想勤勤恳恳地上值,为何要把他拉下水啊!
张廷玉心中无比委屈,但左思右想,将记忆中接触过的权贵回忆了个遍,愣是不知道这个编排他的人是谁。
可无论何人,其心细如发,谋算之精,知晓之广……
皆令人心惊。
荷月将至,花苞待放,
**初歇,春光乍暖。
屋中,张廷玉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觉阴寒。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就算有一天被沉潭,死也要死的明白些吧!
他挣扎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火,水芙蓉,紫檀木,是马世杰之死的关窍,缺一不可。
与他接触过的人都知,太医院张大人爱荷,一年四季水芙蓉香囊不离身,虽近几年身边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可入宫当值前他也算是走遍天下的,知道的人不少,他也不是每一个都能记起。
再说有人纵火一事,放火的是蛰伏在马世杰身边的宠姬,自称是因为马世杰杀了她的亲人,为了复仇才想与其归于尽。
如今她香消玉损,真实原因包括是否与林霜勾结之事也一并随她而去了。
那么剩下的只有紫檀木这一线索。
站在用黄金浇筑的阶梯前,张廷玉抬头看向空中那个巨大的“宝”字,笔画虽生硬,但细看,那一瞥一捺都是由拳头大的南海敖珠镶嵌组成的。
马世杰做派挥霍,曾在宝阁以万两黄金拍得一块五十方的巨大紫檀木。后以百人之力才得以运回礼部尚书府中。
前有锣鼓开道,侍卫屏退两侧百姓,数十力士赤膊上阵,盛势极其浩大,百姓无人不知,当成奇闻。
张廷玉问过马府的管家,紫檀木放在家中不久,马世杰遍请狐朋狗友,在他们面前好生炫耀了一番。后来关于奇木的称赞他都听腻了,少爷便又觉得无趣,于是请木匠到家中将巨木拆解,做成家器。
其实,知马世杰家中有紫檀木的人不少,但晓得其用紫檀木做家器放于自己房中的,却只有宝阁中的工匠木匠们了。
为了从林霜一案中摆脱嫌疑,张廷玉必须自证真相。
才有此刻他站在琳琅街之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都道宝阁是最气派,也是最强硬的拍卖行。
望着眼前二丈高的哼哈二将,张廷玉攥着背带的手心不由得冒出了汗。
宝阁拍卖行每月十五唱卖,平日里大门紧闭。
反复深呼深吸后,他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拍了拍富丽堂皇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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