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杯子与碗

薛牧山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一个**岁的孩子,顶着一头半长不长的乱发,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面前平铺着的几本书,好像要把它们盯出一个洞来。

看样子,他已经坐了很久。

“干嘛呢?”

薛牧山背着手走近,俯身瞅瞅小孩,又看了看地上铺着的书,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卞荆缓缓抬头,迷茫地问道:“这里的书长脚啊?”

书长脚?什么意思?薛牧山一头雾水。

卞荆见他没反应,就开始描述自己遇到的事。这些书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会瞬间消失,又会突然出现。

“你是说书会变位置是吧。”薛牧山总算听懂了,他还以为书成精了呢还能长脚,原来是说这个,“是啊,这里的书会变换位置,有时候甚至会跑到院子里去。不过这种事不多,可能几个月会碰到一回。”

一听这话,卞荆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不是啊!”他非常激动,有点语无伦次,用力指了指铺在地上的书,几乎要隔空在书上戳出一个洞来,“你看这本和这本,就我刚跟你说话这功夫,已经换了两拨了!”

衡灵书肆里的书其实很杂。

有尘世的经史子集,也有山中弟子游历带回来的话本杂谈,甚至还有一小部分记录了修行功法与各家绝学。在渡落山待得时间久了,一些典籍便生了些灵智,有了自己的脾气,偶尔就会变着法捉弄人,比如到处乱窜,让你偏偏找不着想找的那本书。

不过看卞荆这情况,似乎不是这些书捉弄他,或者躲着不让他瞧见,反倒像是争着想让他看一看的模样。这些书你挤我我挤你,争抢着卞荆眼前的一小片位置,也就开始不断变换。

就比如先前那本《叩石经》,它可不是自己要到处跑的,而是被其他的书挤到了角落里,在卞荆眼里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有些书年份久了,确实会生出一些灵性,乱动几下也不算稀奇,可他们平时不这样。可能看你的样子陌生……又或者它们比较喜欢小孩吧。”薛牧山看了看那几本书,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胡须,呵呵一笑,“想开点嘛。人都能在天上飞,书动一动也没什么。”

“……”卞荆一脸呆滞,“那它们动来动去,我怎么收拾。如果跑到别处,我都不知道去哪找。”

原以为收拾书架是件简单的事,没想到这些书竟然能四处活动,那这样除了不会鸣叫,跟养了一屋子的鸡有什么区别。

“不会到处跑的,最多后院躺着,实在找不着,可以上房顶看看,它们也跑不了太远。估计是看你刚来有点新鲜劲,过几日就好了。你可以先收拾那些懒得动弹的,大部分的书还是不会乱窜的。实在抓不住的,你改天记下书名跟我说,我逮住直接放米缸底下压几天,就老实了。”

薛牧山说着,见卞荆没有别的事,就挠了挠背从小孩身边绕开,走到书肆角落的躺椅旁边,整个人窝了上去。他伸展了一会儿双臂,捞过薄被一盖,看样子是要小睡一会。

“薛先生,这里一共有多少本书啊?”趁着鼾声未起,卞荆赶紧追问了一句。

“……三千六百余本吧。”薛牧山闭着眼睛回答。

“三千六百多?!那我一天背一本,也要十年啊。”卞荆震惊。

这全部背完,要背到什么时候去,到那时恐怕其他人早都已经上山去了吧。这书就不能少背一点吗?要不然背个一半也成啊!

“那你一天背两本嘛,这不就只要五年了。”薛牧山随意回了一句,翻了个身,躺椅嘎吱一声。

“……那要是书肆的书被客人买走了,我是不是就不用背了?”卞荆琢磨着能不能把书卖点掉,毕竟是书肆,也是个铺子,总要做生意的,这如果书卖的多了,剩下的自然就少了。

“要是真有人买走了书,自然也有人会补货,这个你别担心,嗷。”薛牧山闷笑一声,就摆摆手示意小孩别再烦他了。

“……”卞荆没有办法,只好歇了动歪脑筋的念头。

他本来还想让柳茵茵帮忙买走个几十本,以为多多少少能减轻一点通过考验的难度。

算了,还是别瞎想了,先把地上的书全都塞回架子上再说。

接受了书会乱跑的事实,卞荆也就继续开始自己的活计。找一个书堆,一本本拿起抖掉灰尘,摞好,摆上书架,再找一个书堆,如此反复。

大约两个时辰,他总算把几乎所有散落的书整好了。

说几乎,是因为有时一转身,就会发现地面突然又多出了一本,像是刚从地面长出来一样,横在路中间。甚至还会有一两本敞开着内页躺在地上,一阵风吹过,书页哗啦啦翻动,像是要拦路打劫一般。

卞荆能怎么办呢,他只能默默捡起来,在自己裤腿上拍两下掸掸灰,用力卷卷书页以示威胁,再给随便塞回哪个架子上。

不过后来时间长了,卞荆也就熟悉这些书的脾气了,他会把尤其喜欢乱动的几本书塞得密实些,或者干脆找几本厚重如砖石的书压着,这样它们就能乖巧上好些时日。

……

就这样,大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卞荆每天除了吃吃睡睡,就是捡捡乱跑的书,再随便拿本书瞅几眼,眼睛难受了就扔下书走出去逛逛,倒是也把附近街巷摸了个遍。

他算是看明白了,其实这入山考验,只要自己不急,就没人急。原本还以为薛先生算是来考校他的,没想到只要自己不提考验,薛先生都懒得提起这茬,就好像自己真的只是个书肆打杂的。

而薛牧山说自己在衡灵镇养老,卞荆原本是不信的。这薛先生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怎么可能真的呆在这养老,说不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没见他总是早出晚归的吗?

直到某一天早晨。

那时,卞荆正坐在佟家汤饼店一个靠窗的位置,准备按照先前的约定,试吃柳茵茵亲手做的汤饼。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隐隐泛着灰绿的浓汤,散发着一股又酸又咸的奇妙味道。

灰绿色,怎么会有汤是灰绿色的?这看着简直像暴雨之下,路边水沟浑浊的泥汤。

“这是你自己做的?”卞荆捏着筷子的手有点颤抖,强自镇定地问道。

“是啊!”柳茵茵站在一边笑容灿烂,用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催促他赶紧尝尝,“肯定比上次好多了!”

上次。卞荆不愿意回想上次。

看看面前的汤饼,又抬头看看一脸殷切的柳茵茵,卞荆咽了口唾沫,拿起筷子,从碗中夹起一块白中透绿的面片,默默地看着上面粘稠的汁水无声滴落。

不行,这怎么看也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脑子却开始疯狂转动,想着怎么转移柳茵茵的注意力。

早知道试吃是件如此赌命的事,他当初就不该这么轻易地答应柳茵茵!他做出来的饭食关键根本不在于好不好吃,而是能不能吃都有待商榷。

卞荆夹着面片,眼神四处乱飘,忽然就看见窗外的一片空地上有几个老头老婆婆正在活动身体,他们扭扭脖子踢踢腿,站在初升的日光里闲聊,看起来闲适又自在。

这些人卞荆不认识,但都有些面熟,估计就是住在附近的,趁着空闲在相互扯些家长里短。这很正常,人一旦上了年纪,想的事往往就不会很远,家里的鸡今天生了几枚蛋,隔壁老头的孙儿定亲了没有,灶台开了道口子得找人补一补,无非就是这些事。

可其中居然有薛牧山!

所以薛先生每天出来就是在这伸胳膊伸腿吗?他不是修士吗,难道不应该继续努力修行吗?

卞荆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手上的力气一松,筷子上的面片“啪”一声滑回碗里,仿佛泥牛入海,缓缓沉入浑浊的面汤之中。

“怎么了?”柳茵茵见小伙伴的神色微妙,也向窗外看了看,却没发现什么,于是又催促他,“快尝尝,我这次加了新东西!”

看出来了,你加了不少菜汁,瞧这面片绿的。

卞荆看着柳茵茵期待地搓手,知道这次避无可避,只好深吸一口气,飞速从碗里揪出一块面片,吹都不吹就塞进嘴里,也不敢细尝味道,胡乱咀嚼几口就咽了下去。

那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咽了一块洗碗的破布下去。

“怎么样?”柳茵茵眨着眼睛,期待地问。

“还行,熟了,没糊。”怎么样,也就是说不好咱俩谁先通过考验的水准吧,不过卞荆还是诚恳地提出自己的意见,“确实比上次好一些,别放菜汁,少放点盐。”

“嗯嗯。”柳茵茵认真听取了自己第一位食客的意见,并准备下次再试试别的做法,“我觉得我马上就能让客人喜欢吃我做的汤饼了。”

希望吧。

卞荆无话可说,只好抬头看看汤饼店挂着的灯笼。诶,今天换了样式,是要过节了吗?

“你呢,你的考验不是要背书吗?这些天有没有进展?”

“有……吧。”卞荆的笑容有点苦涩。

虽说自己努力能背下一些来,那也仅限于一些小篇章,离完成考验还遥遥无期呢。

“万事开头难嘛,等你熟悉了之后,也许背起来就快得多了。”柳茵茵没有把卞荆的考验想得太难。

毕竟能来到渡落山的弟子,至少都拥有适合修炼的灵脉与神魂,灵脉之中的先天灵气往往会让人的记忆力、专注力有所提升,比起普通人会强上不少。

哪怕是过目不忘这样的本事,在灵居界也绝不罕见。所以卞荆,也许只是还没有正确掌握背书的技巧吧。

两人又随便闲扯了几句,就相互告别,各自离开。

卞荆也回到了书肆,恰好在门口碰见归来的薛牧山,于是忍不住问他之前到底在干嘛。

“薛先生,你刚刚是在那边……晒太阳吗?”

“是啊,就是每天早上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再跟街坊唠唠。年纪大了总感觉身上哪都不对,虽然有修为,不至于有什么病痛,但总归不如以前灵活了。”薛牧山如是说。

“那您不继续修行吗?”卞荆似乎从没见过薛先生运行什么功法或练什么招式。按照他之前的说法,修士如果能突破境界的话,寿元就会相应增加,那身体是不是就会重新变得年轻?

“继续修行?”薛牧山扭头看了一眼卞荆,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以为境界是什么,境界就好像这个杯子,这是第一重境界。”

他四处看看,正巧看见书架上放着两个精致的小摆件,就伸手捞过其中的一个瓷杯,对着面前的小孩晃晃,又用杯子磕了磕旁边那只养着莲花的陶碗,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

“而灵力就像杯子里的水。你修炼,就像是往杯子里装水。突破境界就像把杯子换成大碗,从而能装更多的水。总的来说,境界越高,灵力却强。”

“但并不是杯子里的水灌满了,就一定能换成碗,只是水越满,越容易而已。也就是说,灵力与境界的高低并没有绝对的关系,只是灵力越是充盈,越容易提升境界,因此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灵力圆满之后再去冲击下一重境界。”

“而无论你是什么境界,不管是杯子还是碗,又或者是你洗澡的木桶。它们都会破损或者腐朽,早晚会出现破洞让里面的水外流,这就是境界停滞之后,灵力的外泄。一旦你往里灌水的速度比不上流失的速度,又不能及时更换更大的器具,那么水迟早会流干,也就是寿元耗尽,灵力枯竭,那时人也就死了。”

“而我现在,灵力的流失已经远远超过我修炼所得,如果不能提升境界,就算一天到晚地坐在这,也只不过是晚死几天罢了。”薛牧山一口喝干杯子里的茶水,“那还坐这干什么,真就坐着等死啊?”

虽然薛牧山说了一堆锅碗瓢盆破铜烂铁,但卞荆还是听懂了:“照这么说,有的人岂不是不修炼就能提升境界,有的人却将灵力修满了也不能提升,那境界的突破到底跟什么有关?”

“这个很难说,每一重境界的突破都有其必要的条件,尤其是刚开始修行的时候,只要达成相应的条件,就能够顺利突破。但随着修行的不断深入,突破境界的条件会变得古怪莫测,人与人也不尽相同。非得描述的话,到这个时候境界的提升主要得靠悟。像我是修阵法的。”薛牧山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如果能接触到更高深的上古阵法,或者哪天顿悟什么新的阵道,也许就能提升境界。”

“上古阵法哪里能找到?”既然有这东西就能提升境界,薛先生为什么不去找呢,反倒一直在镇子上空耗这时间。

在卞荆的认知里,只要一件东西是存在的,那么总能找到。

“谁知道呢。不过我也就是打个比方,其实这上古阵法吧,就算找到了也未必会有多精妙,于我的修行可能屁用没有。上古嘛,都是过去的人了。”薛牧山说到这笑了笑,浑身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气质,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

“古往今来,在阵法一途上比我强的,天知道能有几个?”

卞荆不是很懂薛牧山在自傲什么,只是觉得面前的老头突然变得自信满满。就像一只整日懒洋洋的锦鸡突然抖擞羽毛,昂首阔步。

这么说,薛先生在衡灵镇真的只是在简单地过日子,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更不是为了监督自己的考验。

他一边认真地当个优哉游哉的老头,几乎要融入衡灵镇的生活,一边也许暗自继续尝试突破。不过后一种薛牧山没承认,卞荆也就是自己心里想想。

话说回来,卞荆他自己也是个极其别扭的人。

以前有人催着他做事的时候,他总是不紧不慢。比如高氏从前催他读书,多学点东西,他总当耳旁风,也不在乎。现在没什么人天天管他了,来了渡落山也没人催着他当个修士,他自己反倒有些紧迫起来了。

大概是上山的人上山了,比如赵瀞辞,认真的人又非常认真,比如柳茵茵,大家都有个要去的地方,或者要做的事。连薛先生都多少有点计划,比如在衡灵镇养老。

那他卞荆呢?他又要做些什么?就算是以普通人的寿命论,他也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往后的日子里要做些什么,往什么地方去呢?

天已经越来越冷了,眼看着一年又要过去了。下一年,要继续待在这吗?

八岁的卞荆直觉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但是具体怎么做,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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