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荆垂眼看向直指自己喉咙的剑尖，没有贸然移动。他确定周围没有异常，挥手用术法将身边稍稍点亮，这才冷静地说道：“剑放下，好好说话。”

“你是什么人！”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已经安然落地，少女的气势骤然一变，她低声逼问道，锋锐的剑刃在雨夜里显得咄咄逼人。

此时，二人正处在一个幽深的溪谷底部，隐蔽在一棵巨大榕树下，繁茂密集的气生根像是帘幕一样从枝头垂落，隔绝周围探查的视线，是绝佳的隐蔽之所。不远处，小股的瀑布溪流在石滩上哗哗作响，水声萦绕不绝。

“我救了你，你就是这个态度？”感受到剑刃近在咫尺的寒气，卞荆并不气恼，但多少有点不耐烦。有了细微的光亮，他的眼瞳显得更加幽邃，看向少女的眼神中带着冷静的审视。

面前这个少女，年纪跟卞荆差不多，最多十五六岁，穿着打扮一看就是自小养尊处优。长相称不上绝美，但身上有一股不愿低头的高傲劲，让她即便姿态狼狈，也像一株峭壁上含露的幽兰，不容亵渎。

“说！”少女低喝道。她依旧单手捂着胸腹，冷白的面庞不住地往下滴水，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一双眼睛则戒备地盯着卞荆。但没过一会儿，她举剑的手开始隐隐发抖，咬牙硬撑着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卞荆冷眼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侧耳朝远处听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追上来，这才缓缓说道：“没人教过你，问别人话之前，要先说自己吗？你要是信不过，我可以马上离开，但追你的人恐怕不到天亮就能找到这里。放下剑，还是等死，你自己选吧。”

少女举剑僵持了片刻，最终“哐当”一声将长剑扔到了地上。

见她放弃了戒备，卞荆将几个装着丹药的瓷瓶扔了过去，又解下身上披着的蓑衣，劈头盖脸地铺到少女的身上。

“啊，这什么东西。”少女嫌弃地低呼一声，她可不想穿这种不知道多久没洗的破旧蓑衣。她刚想要甩开，下一刻就愣住了。

这件粗陋的蓑衣内部，居然镌刻了防风保暖的术法，不仅在眨眼间烘干了自己身上的雨水，还能隔绝雨夜的寒风。她第一个想法不是惊奇，而是感到一阵荒谬。谁家会拿一件破蓑衣来炼器，还镌刻这么精细的阵法，耗费绝对不菲。

是什么特殊的喜好吗？有这工夫，选一件体面精美的衣衫不是更好？

也就是这一刻，少女意识到卞荆的身份绝对不简单，即便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像极了久居山林的农夫。

“喂，愣着干什么，怕我给的丹药有问题啊？”卞荆莫名其妙地说道。

他觉得很奇怪，这人一身的衣料精致讲究，但周身除了一把剑，连个空间灵器都没有，更别说出门在外必备的一些丹药器具，干净得简直像是半路被人给洗劫了。自己好心给药，她怎么一副被人逼着服毒的样子？

“……不吃你就还我吧。”卞荆伸手道。你不吃我还不想给呢。

少女心绪百转千回，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快速地服用丹药，随即开口道：“……我叫朝雨。”

嗯？什么意思，名字啊？卞荆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口追问：“姓朝？”

“姓东……董。董朝雨。”

“从哪里来的？他们为什么追你？”卞荆神色不变，自顾自地收拾装丹药的瓷瓶。

董朝雨暗自气恼，这人怎么没法聊天，说句话跟审犯人似的，自己重伤至此，他的眼睛里却只有瓶瓶罐罐，没有半分的怜惜。

“关你什么事？这里是你家吗？”她还没有遇到这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说话又变得难听起来。

卞荆笑了，抬头看了一眼少女：“我是渡落山弟子，此地距离渡落山不过百里，你私自靠近圣地，不该被盘问吗？”

“这里是……渡落山？”董朝雨怔住了，她没想到自己被日夜不停地追了十几天，居然已经走了这么远。难怪近两天他们的气息收敛了不少，步伐也放慢了。这是怕闹出大动静，引起渡落山的注意！

“喂，跟你说话呢。”卞荆见她愣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真是奇了怪了，以前都是自己说话开始愣神，怎么着，轮到自己招呼别人回神了？

董朝雨看着卞荆欲言又止，最后像是终于组织好语言，缓缓开口：“……我家在漓涣海的边上，家中给我安排了一门婚事，我不想嫁，就设法逃了出来。在后面追的那几个人，都是与我同姓的族人，他们奉了家主之命，要把我抓回去。”

“你逃婚……他们就把你打成这样？”卞荆看着对方的伤口有些不相信。腿上的伤还好说，但胸腹间的伤明显是冲着要害去的，不然对方也不会如此狼狈。

不成亲就死？未免太凶残了。这到底是嫁女儿还是买卖牲口啊？牲口都没有不听话就直接打死的吧？

“你不懂。能把我活着抓回去自然好，可要是不愿屈服，打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董朝雨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顿了顿，继续说，“你的确是救了我，如果按你说的，渡落山离这里不远，那么，他们就算杀了我，也不会让我继续往前走的。”

卞荆愣住了，他还没听见过这样的事。

这些人对渡落山似乎很忌惮，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三分。可真有这么可怕吗，虽说山里是有许多不太好惹的师兄弟，但也没有到靠近就要死的程度吧。自己一开始说董朝雨私闯圣地，多半是为了在气势上震慑对方，哪里就真到这种地步了？

还圣地，在卞荆看来，渡落山就是一个修士厉害点的荒郊野外，连条通往外界的大路都没有，哪有半分大宗门的影子，不像渺云宗，光是宗门就占了足足一座城，十数万人居于城中，何等繁华。

董朝雨看到卞荆的神情，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他们不是怕我靠近惊扰渡落山，而是怕我受到圣地庇护，无法及时除掉我。”

“这……”卞荆更听不懂了。

“我说完了，该你了。你说你是渡落山弟子，可是据我所知，渡落山的人极少在外走动，就算外出，多半也是为了山中的事务，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师父让我下山游历，这才出来不到两天，碰巧遇上了你们。”

“下山游历？你一个灵窍境……”董朝雨刚想说，自己家中掌灯的侍女修为都不止于此，你这么点本事怎么敢在荒山野岭间乱窜，不怕有境界高深的凶兽出没吗。

但一想到卞荆那风一般飘忽灵巧的身法，她又闭上了嘴。

她住嘴是对的，因为少年此刻正眼带笑意地看着她，那神情像是等她一说完，就会有极其刻薄的话语随时反击。

是啊，自己一个灵台境修士尚且狼狈到需要他出手相救，有什么资格说他实力不济呢？董朝雨默默地想。

见少女把话咽了回去，卞荆撇了撇嘴，觉得没意思，他本想趁机奚落几句，省得她一副眼高于顶、不肯低头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追我的族人修为一个比一个高，你不怕惹祸上身？”

怕，怎么不怕。灵居界的水深的要死，不是什么世家就是圣地的，大大小小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搞不好救了一个小的，能带出来一串老的。自己只是一个来自尘世、毫无根脚的小修士，要是惹上麻烦，根本没有本事处理，低调行事才是保命的诀窍。

但卞荆清晰地记得，在他看到董朝雨的瞬间，对方身上那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绝对在哪里出现过，而且对自己很重要！

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让他决定冒险出手相助。

可这话不能如实说。

要是像话本里写的，说一句我曾见过你之类的，怕是会被对方直接拿剑捅个对穿。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表明身份，谅他们也不敢在渡落山的地界对我下死手。再说我也是碰巧，刚好夜里有风雨，不然我也没办法。”卞荆装作云淡风轻道。

董朝雨没听懂后半句什么意思，但她也没在意，毕竟这话听起来十分在理，天底下敢明着对抗渡落山的，恐怕掰掰指头就能数清。

“天亮之前雨就会停，他们似乎没往这边追，你多久能恢复？”卞荆说了三句毫无关联的话，其中的意思大概只有他自己能懂。

感受了一下灵脉中缓缓涌动的灵力，董朝雨点头：“天亮之前就能恢复。”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有地方去吗？”卞荆随口问，他其实没有多关心，但出于某种直觉，他想要多了解一点。

“我家中一定还会派人来寻我，不管我躲到哪里，他们都不会轻易罢手。”董朝雨摇头道，“……家姐曾与漓涣岛弟子有旧，我原本的想法是请求他们庇护，但漓涣岛与灵居界隔着海，没有掌棹人无法到达。好在前几日有消息传出，说圣地之一的御门不日将举行御兽大典，届时会有漓涣岛弟子参加。如果没有其他变故，我多半会径直前往御门，那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接触到漓涣岛的机会。”

卞荆搓着下巴思索片刻，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你去做什么？”董朝雨惊讶道。

“……下山游历啊。”黑发少年一脸轻松地应道，毫不畏惧此后有可能出现的危险。他心里打定主意，要找出董朝雨身上的那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一种无来由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对他很重要，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