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发生的事,比卞荆想象的还要顺利。他按照阿焰所说的位置,找到了下一个城门。
这里的守卫人数更多,足有数十人,五六个营帐以半月形搭建在城门周围,并设有坚固的木栅栏。
守卫身着灰白色的布面甲,腰间配有统一制式的长刀与弓箭,比起最外层衣着简陋的守卫,他们的战力明显高了不止一重。
可战力再高,依旧是无法修行的普通人,对于卞荆而言,并无分别。
只见身披灰白斗篷的青年鬼魅般穿行在营帐之间,还不等看清他的动作,守卫便悄无声息地接连倒下,数息后,城门前只剩一片寂静。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东宫城依旧被阴雨所笼罩,如烟如涛的雾气从海上升起,顺着风一点点攀上高耸的城墙,涌入城中。
卞荆背着阿焰继续往门道里走,看着海雾在周围弥漫,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再往前走,离内城便只有一墙之隔,如果阿焰先前所说的传言是真,想要顺利潜入城中,恐怕还得去寻那个所谓的重霜婆婆。
不过,在此之前,卞荆得想办法把小孩给安顿好。
内三墙与外三墙不同,里面来往的全是东宫家的修士,除了白袍甲士,便只有秉烛的白衣侍女,他们少说也有灵宝境以上的修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卞荆不可能继续带着小孩冒险,那就不是帮她找哥哥,而是害人性命了。
阿焰的敏锐总是出人意料,她像是猜到了卞荆的打算,忽然从斗篷里探出头来,如同一颗秋雨之后新生的松茸。
“大哥哥,再往前就是内三城了。”阿焰趴在卞荆的耳畔试探道。
“嗯。”卞荆不动声色。
“你会带我进去吗?”
“不会。”
“但我哥哥在里面,我要去找他呀。”阿焰抓住卞荆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拽了拽。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卞荆笑了一声,“而且,我也从未答应,会带你进入内城。”
阿焰闻言,浑身一僵,半晌没有说话,而后悄悄钻回了斗篷,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唉,我先前在城外徘徊了好几日,一直没合眼,脑子乱得很,也就没有细想你说的话。现在回过头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卞荆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防止小孩没抓稳直接从背上掉下去。
“但我这个人吧,好奇心有限,也不爱打听,所以不会多问。待会儿,我会寻个地方将你安置,你是就此待在城中,还是继续往外逃,都随你。”
“外、外逃?”阿焰惊愕,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道,“……大哥哥,你是怎么发现的?”
卞荆步履不停,低声道:“古怪的地方么,有很多。比如我一入城就遇见了你,你住的地方离城门太近了。又比如,你的胆子很大,看见我的时候不仅不害怕,还敢主动上前。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穿过了两道城墙,却没有遇见一个像你这般年纪的东宫族人。”
“所以我在想啊,东宫家的小孩都养在哪里呢?外三墙没有的话,就只能在内城了。所以,你是从内城出来的吧?你不是被赶到了最外层,而是自己逃到了最外层。”
“如果我是逃出来的,为什么现在又要回去呢?”阿焰并不承认,倔强反驳道。
“这就是我不愿问的部分了,我总觉得这事会很麻烦。”卞荆叹口气。
阿焰窝在斗篷里,沉默半晌,许久才开口:“……大哥哥,你猜对了。”
东宫家不同于灵居界的任何一个世家,族内从无嫡庶之分,大部分的族人都生活在第三墙与第四墙之间,也就是内外城的交界,而城中所有的婴孩自出生起,都会被一同收归于内城教养,直到十岁那年。
东宫家的孩子一旦到了十岁,体内的血脉天赋就会疾速显化,适合修行的孩子会继续留在内城,成为未来的护卫甲士或秉烛侍女,血脉天赋不足的孩子则会被驱逐到外城,成为最普通的东宫族人,身上的衣衫也会从雪白变为极其斑驳的灰色。
因此,外城是不会有十岁以下的孩童出现的,这就是卞荆感到古怪的根源。
卞荆道:“所以,不是外城的孩子被挑选进入内城,而是天赋不足的孩子最终会被内城驱逐。”
阿焰:“……嗯。而我逃到外面是因为……”
“停!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卞荆有些头疼,“说实话,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不了你。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内城,而是你口中的白煜宫。我没有把握全身而退,自然不可能带上你。”
“可大哥哥你已经带上我了。”
卞荆心说,我这不是刚想明白吗?我要是一开始多动点脑子,肯定不会带你了,如今反倒显得我言而无信。不过,谁能想到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撒起谎来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管心里怎么样,卞荆还是冷硬道:“你还说自己会有用呢,现在呢?你是从内城出来的,你知道它的城门在哪儿吗?”
“哥哥说要找重霜婆婆。”
“那重霜婆婆要去哪里找?”
“……不知道。”
“对啊,你不知道。”卞荆随口应道,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东宫城跟一个小孩斗嘴,还乐此不疲。
阿焰委屈地“喔”了一声,缩在斗篷里不动了。
可小孩不说话,卞荆又觉得有点不妙。他走出门道,在附近的街巷找了个隐蔽的位置,把阿焰从背上扒下来,放在一个石墩上。
“喂,你不会哭了吧?”卞荆蹲下身,搓了搓小孩的脑袋。
果然,凌乱的长发下,一双眼睛肿的像是两枚桃核。
“大哥哥再见。”阿焰以为卞荆要把她丢在这,抬起手挥了挥,表示告别。她那半张满是瘢痕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
卞荆站起身,抱着胳膊跟小孩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喃喃自语道:“你不会以为我吃这套吧?装可怜的手段我可是看遍了,你都有本事逃到最外层,不可能是普通人……”
阿焰:“……”
卞荆根本顶不住小孩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一俯身将阿焰抱了起来,同时用斗篷盖住她的身形。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在外城还是太扎眼了,得藏着点。
“……算了,我还真吃这套。”
“说吧,把事情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你要是再骗我,我就把你杀掉。”卞荆用手捏了捏小孩纤弱的后颈,幽幽地恐吓道。
细密的雨丝不断下落,卞荆的黑发被彻底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鬓边,仿佛从玉壁上淌下的一道道墨迹,黑白分明。
小孩盯着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好什么好,让你说话呢。”卞荆失笑道。他四下里看看,找了一条僻静的街巷,就缓步走进去。不管进入内城的城门在什么位置,总归先把这片地方给摸清楚。
与先前狭窄的街面不同,此地称得上是一片繁华的坊市,两座城墙之间更是隔了数十丈的距离,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也显得格外开阔。若是除去人人身穿灰白色衣衫这一点,几乎与寻常的市镇没有分别。
卞荆用斗篷将小孩抱在身前,就像抱着一个寻常的包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用不经意的眼神扫过周围的屋舍,同时分神去听阿焰趴在他肩头的低语。
“大哥哥,你知道东宫家的秘术【观灼】吗?那是一种通过燃烧灵力,就能够看见未来景象的术法,在东宫城已经传承了上千年。哥哥曾经告诉我,秘术是不能轻易动用的,即便是白煜宫里的大人们,也不会轻易施展。”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灵火失控了,即便不施展秘术,它也会毫无预兆地烧起来。”
“一开始,哥哥说,这是谣言,不要相信,城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也永远不会发生。直到半个月前,灵火突然在我的身上烧起来了。”
“我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等我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还很痛。”阿焰用手摸了摸脸颊上的瘢痕,有些茫然地叙述道。
“然后,哥哥就决定带我离开东宫城。他说,我有驱动秘术的天赋,如果继续留在城里,就会替代别人成为灵火的薪柴,就算这次能活下来,也总有一天会被灵火烧死。想要活命,我就必须离开东宫城。”
听到这里,卞荆算是明白了一点:“所以,你身上的烧伤,是灵火导致的?不对,如果我没记错,东宫家的秘术【观灼】,向来只有男子能够承袭……你是个男孩?”
“是啊。”阿焰乖巧地点点头,不明白卞荆为什么这么问。
“……行吧。你继续说。”卞荆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当做无事发生,反正他看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紧接着,阿焰用一种不确定地语气说:“后来,哥哥一直在暗中筹备这件事,他将外城的城门位置探查清楚,也寻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就是三天前的夜里。”
“然后,他把你带出了内城?”卞荆问。
“不,我是自己逃出来的。”阿焰的声音中满是迟疑,“哥哥让我在最外层等他,但我等了三天都没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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