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皆习八风

“我这个朋友……要比我年长几岁,自我出生起就是我的剑侍,伴我一同长大,也一起修习剑术。”周樟宁顿了顿,“其实真的论起来,我该叫他一声堂兄,但周家宗族庞大,旁支无数,在嫡系传承的天赋血脉面前,尊卑往往压过了血缘上的亲疏远近。所以我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于我而言,并不只是剑侍,还是我的兄长。”

周樟宁话说的很慢,仿佛是一边回忆一边诉说,听得柳茵茵暗自后悔,不该乱开玩笑。

“他习剑的天赋很高,也能吃苦。在未修习剑阵前,族中同龄子弟之间的比试,他从未落过下风。”说到这里,周樟宁自嘲地笑笑,“跟他比起来,我简直什么都不是,仗着父亲和姐姐们的宠爱,从来没将习剑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十分佩服他,他几乎就是我想象中最完美的剑修的样子,坚毅又沉稳,执着且锋利。我以为他很快就会离开周家,脱离剑侍这个身份,在灵居界闯出自己的声名,但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听到这里,柳茵茵察觉到有什么关键的事情发生了,问道:“出什么事了?”

周樟宁微微睁大双眼,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景象,他转头看向柳茵茵,迷茫地说:“他死了,他突然就死了。”

“那个时候……他正在练习新学的八风剑法,我因为年岁还小就蹲在不远处看他摆弄那一招一式。刚开始挺顺利的,他也练得有模有样,可是后来不知怎么,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气血上涌,瞬间就憋得满脸通红。”

“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站起来就要跑去喊人。可还没等我出声,只听他的身体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就炸开了。”周樟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柳茵茵比划道,“不是那种肢体破碎的炸裂,而是瞬间化成了一团血雾向四周散开,只是眨眼的功夫,周围的地上、墙上,还有我的脸上,就全都糊上了一片血泥。”

“这……”柳茵茵下意识转头去看卞荆,见小孩没有露出什么恐惧的神色,这才神色复杂地看向周樟宁。

“我当时整个人都吓懵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开始大哭,然后就有人出现带我离开了那里。后来,我问了很久,才知道他那是灵脉逆转而导致的爆体而亡,可根本的原因却是八风剑法的反噬。”

“反噬?一般只有邪道的功法才会反噬修士自身,八风剑法是周家历代传承的秘术,又不是什么以血肉为引的……”柳茵茵感到难以置信,可他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背一凉,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对。八风剑法的确不消耗血肉神魂,但修习它必须拥有周家血脉,血脉越纯正浓郁,修习起来就越快,威能也越大。反过来说,周家血脉越稀薄的人,修习八风剑术风险就越大,所能发挥的力量也极其有限,这也是为什么八风剑术虽被称作秘术,却从不掩藏其修炼法门。因为对于没有周家血脉的普通修饰来说,八风剑法习之即死。”

“以我那兄长的血脉与修行天赋而言,就算修成了八风剑法,所能带来的助益也极其有限,也许还不如选一门普通剑术来的实在。所以那时我根本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练这东西……明明他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是不得不练。”柳茵茵突然说。

同样是出身修真家族,柳茵茵对这些再熟悉不过。在某些庞大的家族利益面前,个人的得失几乎无足轻重,是可以随意毁弃或者牺牲的。这个剑侍便是如此,在周樟宁的眼里,他颇有天资,可跟世家大族的某些规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周樟宁闻言略带诧异地看了一眼柳茵茵,点点头。

“对,他是不得不练。”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

周家之所以能在六大世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凭借的就是族中修士组成的八风剑阵,而剑阵从根本上说又以修士为基础。因此,为了八风剑阵威名不堕,稳固世家地位,周家就必须确保八风剑法修习者的数量。

于是,周家在数百年前就立下训诫。

凡周家血脉者,皆习八风。

因此,修习八风剑术对于周家子弟来说,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而由此推算,每代周氏旁系子弟中,因血脉稀薄而无法练成剑术,最后被术法反噬爆体而亡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只不过那些或平庸、或佼佼的周氏子弟的消失,都被掩藏在了世家的荣光之下,被那所向披靡的八风剑阵所吞噬。

“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他如果不是出生在周家,也许此刻过得就是另一种日子,而不是因为一个所谓的秘术,不明不白地就丢了性命。凭借他的天赋,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而他这样的人,在周家何止一个两个呢。”周樟宁轻声说。

“所以,你是因为他才不学剑的,你讨厌这八风剑法?”

周樟宁摇了摇头。

剑法本身有什么错呢,比它凶恶残暴的功法比比皆是,况且它还算不上什么邪术。整件事显得残暴而恐怖的根源,是周家利用自己不可撼动的权势,平等地逼迫所有周家血脉修习它。

“他是在害怕。”闷头走路的卞荆突然出声。

“害怕?”柳茵茵疑惑不解。

害怕什么,害怕自己也爆体而亡吗,这说不通吧,周樟宁是嫡系血脉,掌握这剑法应该绰绰有余了。难道害怕那时的血腥场面,这也不可能啊。

周樟宁听见这话却是猛地转头看向卞荆。他没有想到竟然是一个**岁的小孩突然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困境。

他确实是在害怕。

从前周樟宁只知道成为这八风剑阵的主人,身上要背负许多人的命运,对阵之时一着不慎,就会毁伤许多族人。可他后来才知道,原来在组成这剑阵之前,就有那么一批人为了修习剑术填上了性命,血淋淋却又悄无声息。

就像大树下慢慢腐烂的一堆树叶,好像生来就是一堆养料,没人在乎它们是不是应该待在枝头。

这样的事,在周家至少延续了数百年。

可这真的是合乎情理的事吗?哪怕这就是周家的立身之本。每当有人劝说周樟宁修习八风剑法的时候,他都会暗自问自己,真的应该去继承这所谓的秘术吗?

他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于是折了自己从小使用的佩剑,就这样最终出了家门。

“兄弟,其实说实话,谁都可以埋怨这八风剑阵,痛恨所谓的周家祖训,唯独你不行。”柳茵茵想了想,说道。

因为这所有看似荒谬而残忍的事,最终都是为了周家能作为世家之一,世代屹立于灵居界。这一张以世家血脉编织成的巨大的网,最终的获益者都指向了历代掌握着剑阵的人,也就是周家的嫡系血脉。

踩在这累累尸骨之上获得尊荣的,现在是周樟宁的父亲周松敬,而下一个,就会是周樟宁他自己。

“对,所以我谁都没说。我能做的就是不再学剑。”

对于周樟宁来说,他因为自己的出身几乎获得了世人艳羡的一切,这些完全都是受益于周家如今的辉煌。

他如今的想法,与其说是对世家以血脉为尊的规则的反抗,更像是一种既得利益者的无聊可笑的怜悯。与他同样因血脉获益的人不会理解他,而那些被迫牺牲的人也不会相信他。

换句话说,那些修习剑术的族人不了解存在的风险吗?他们都清楚。他们之中有像剑侍那样被迫修习的人,同样也有为了家族荣光甘愿牺牲的人。周家人太多,也太复杂了。周樟宁想要争取的也许只是一小撮人的自由,这在世家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太微不足道了。

渺小到喊出来都觉得可笑。

这个有些荒谬的故事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唯独周樟宁像个清醒的疯子,为了他人也许并不在意的东西,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即便如此,他也是永远无法站出来公然对抗的,因为那个家中不仅有他敬爱的父亲,也有关爱他的姐姐,以及无数依附着周家而生存的普通修士。

一旦他以周家嫡子的身份对抗八风剑法的传承,先不论成效,势必会对如今灵居界稳定的局势造成冲击,恐怕会有无法估量的后果。

可让周樟宁顺其自然,接受那传承千年的秘术,他也做不到。年少时目睹的惨烈一幕,虽不足以让他恐惧,却留下了永远的震撼。

一个人的性命,原来可以那么容易就消失无踪,与生俱来的习剑天赋,十几年日以继夜的苦修,都抵不上一句训诫。

凡周家血脉者,皆习八风。

只因为一句话,一个人就像风一样飘走了。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家族亲人,一边是残忍血腥的族人牺牲。要背负光耀世家的责任,又要忍受罔顾人命的罪孽。这几年,周樟宁总是处在这种矛盾的困苦之中,忍耐不同情绪的相互撕扯。

他接受不了,又没有办法。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如果现在想不到办法的话,那就以后再想。”

就在周、柳二人沉默下来的时候,卞荆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他虽然平时不太动脑子,但是仔细想想还是能够听明白周樟宁的意思。

无非就是他不想学那八风剑法,但是又不想和家中撕破脸,只好给自己立了个誓言,用坚持不再学剑来拖延。

“我阿娘以前跟我说,一件事如果解决不了,就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办事的人能力不足,要么就是事情没到解决时候。你觉得你是哪个?”

卞荆说完话,突然站住不动了,他转过身抬头看着周樟宁。这让另外两人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办事的人能力不足……或是没到解决的时候?”周樟宁皱眉喃喃道。

“是啊。”卞荆点点头。

这么说的话,似乎也没错。

周家千年以来都依靠着所谓的八风剑阵立足,换句话说,其实就是依靠着绝对的武力来维持地位。如果自己足够强大,能以另一种方式使世家威名不堕,是不是就能够摆脱这秘术呢?

十七岁的周樟宁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自己能够代替这八风剑阵,成为足以使家族倚靠的力量,是不是就能尝试着改变这一切呢?

这其实有些单纯到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距离这样一个目标究竟有多远,可这却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

“我要上飞绝峰。”周樟宁看着柳茵茵与卞荆,突然抛下一句话,就大步向前走去。

“?”卞荆不明白话题怎么就突然拐到这上面了。

柳茵茵则在面前二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两人明明年纪性格都相距甚远,不知怎么竟然能相处到一块去。人与人之间相遇真是奇妙。

“走吧走吧,等会天都要黑了,你们俩回到衡灵镇之后,我还要回松瀑峰呢,我可不想大半夜的爬山。”

柳茵茵拍拍卞荆的后背,示意他别愣着了,赶紧动身。

“你不能在山下住一晚么?”卞荆许久未见柳茵茵,还想跟他多说说话。

“不行的啦——”柳茵茵拖长语调,“入山的弟子未经允许,不能在外留宿的。况且我明日一早还有活要干呢。”

“上了山不是就开始修行吗,怎么还有这么多的事?”

“嗐。人恐怕只有死了才能真正歇下来。”柳茵茵突然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颓唐,一副历经生活磋磨的样子,“你是不知道松瀑峰有多忙,每天光是挑拣灵材,再分送到各处丹房就够折腾的了。”

“那、那我们快走吧,你好早些上山。”卞荆有些磕巴。他突然意识到通过考验之后的日子,可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舒服。

于是高矮不一的三人就这么继续晃晃悠悠地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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