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继风而行(上)

三日后。

衡灵镇从前一晚就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大,雨打瓦片的声音却一夜未断,到清晨时分,天色依旧昏暗,街道两边的水渠中淌着湍急的水流,到处都是哗啦啦的水声。

原本,这样的天气是最适合睡觉的,裹着温暖的被褥,闭眼听窗外的小雨声,容易让人产生如同画船听雨眠的惬意。

但今天不同,平日里没人喊就不起床的卞荆,破天荒地早早起身梳洗,还没等薛牧山喊他,就已经收拾整齐,神清气爽地等在膳房了。

“薛先生早!好香啊,今天吃什么?”卞荆坐在桌边大声说道,看似平静的脸上隐隐带着兴奋。

今天是白埜答应开始教他术法的日子,好奇与期待已经将卞荆此刻的心给填满了。人虽然还坐在这里,心却早已飘远了。

“锅里蒸了糯米饭,随便吃点吧。反正我看你呀,今天吃什么都是香的。”薛牧山没好气地说道,卷起袖子把桌子简单收拾一番,就从炉灶上端来了一笼蒸屉。

打开盖子,蒸屉里面是满满一层的糯米饭,已经被完全蒸熟,看着粒粒饱满、晶莹软糯,还有热热的香气四处弥漫。

“这有几样小菜,是前街做腌菜的小孩送的。你看着喜欢什么自己加吧。”薛牧山转身从一旁的碗橱里端出几个小碟子,里面放着萝卜丁、酱黄瓜、花生米等几样小菜,以及切成段的一小盘腊肠。

“那我要加腊肠和红糖。”

经过了这段时间,在薛牧山面前,卞荆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局促,闻言便伸手从旁边拿了一片洗净的芭蕉叶,熟练地往叶子中间舀了两勺米饭,又分别加了一根腊肠和两勺红糖。

他双手一合,将腊肠和红糖裹进糯米饭里,双手来回倒腾两下,手中就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饭团。

“你甜的和咸的放一起啊?”目睹了小孩的一连串动作,薛牧山呲了呲嘴角,有些嫌弃。

“是啊。”卞荆点点头,也不嫌烫,双手捧着饭团,张嘴咬了一大口。

薛牧山口味不算清淡,但实在难以接受这种甜咸混合的味道,想了想,他突然又问:“那你怎么不吃糖蒜?酸酸甜甜的不比你这咸甜的好吃?”

糖蒜是一种酸甜口的酱菜,主要用糖和醋腌渍,吃起来十分爽嫩。薛牧山喜欢吃这个,膳房的橱柜里几乎时时都有。

“那个我不要。”卞荆突然浑身抖了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全身都在抗拒,摇头都快摇出虚影了。

薛牧山点点头,没有继续问。

人的口味果真与样貌性格一样,都是千奇百怪。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屋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纸上,却让人感到格外地平静与安心。

“你说叶先生要教你术法,那他有说要教你什么吗?”薛牧山平静地问。

白埜作为天生灵种,自身的术法与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他不用像人一样从无到有地去熟悉灵力的运转,更不用一步一步地攀登境界。所以薛牧山真的想不到他要怎么当一个先生,去教别人学习术法,还是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这就像是让一个人跟鱼学游泳,跟鸟学飞翔一样难以置信。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白埜还真的就是这么打算的。

卞荆原本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咀嚼饭团,脸颊一鼓一鼓像是某种动物,一听这话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仔细回想片刻,回答道:“没有。”

“什么都没说?”

“没有。”

“那他有说你要出去多久吗?要一整天,还是好几天?”

“不知道。叶先生也没说。”

见小孩一副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薛牧山只好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就再带一包饭团吧,万一回来晚了可以垫垫肚子。”

卞荆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于是道:“那我给叶先生也带一包吧。”

“你给他带?你把自己管管好就行啦。”

薛牧山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心想,白埜哪里会吃你的糯米饭,有什么好带的。

但他明面上还是卞荆的先生,这话说出来不合适,于是薛牧山只好含糊地点头道:“行行行,那再给你包一个。”

“甜的一个,咸的一个。”也不知道叶先生喜欢吃什么样的。

“好好好——两个就两个。”

就这样,卞荆怀里装着三个热乎乎的糯米饭团,鼓鼓囊囊的,撑着伞就走出了书肆的大门。

此时外面依旧天色昏暗,阴雨绵绵,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向远处眺望,雨中的群山云遮雾绕,像是戴了一层纱,若隐若现,让人想要探究却无法靠近。

卞荆小心避过路面上的水洼,沿着街面走了几步,就看见叶先生已经在叶宅的大门前等他了。

叶宅的门前,停着一辆两轮的牛车,牛车很简陋,只搭了一个竹制的遮雨棚子,棚子里面铺着浅浅的一层干草,什么都没有。

白埜头戴箬笠,披着一件黑褐色的蓑衣正站在牛车边上,时不时整理一下拴牛的绳索,像一个即将出行的农人。天光很暗,他的神色掩藏在雨幕后面看不分明,蓑衣下露出的一截绿衫在风中略显单薄。

“叶先生!”卞荆小跑着冲了过去,脚踩过水坑溅起一连串的水花。

听见呼唤,白埜有些恍惚地转过了身,看见卞荆撑着油纸伞,一路小跑到了他的身边。

“我来了叶先生,”小孩原地喘了两口气,探头看看牛车,仰头问,“我们……是要坐牛车出去吗?”

白埜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雨水随着他的动作,顺着箬笠的边沿在额前落下,像是突然坠下的几串珍珠,让卞荆看得一怔。

说起来,叶先生长得可真好看。这样泥泞难行的天气里,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蓑衣,也难掩浑身的清凉洁净的气息,像是一位乔装打扮巡游世间的仙人。

叶先生这样的读书人还会驾牛车,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修士出门也需要驾车吗?卞荆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此时,白埜突然快速眨了眨眼睛,移开了视线,低声道:“我们走吧。”

他转身走向牛车的前方,将一旁的栓绳从桩子上解了下来,随手挂在了车辕上。

卞荆则拿着伞跟着走到了车辕边,刚想爬上车,却发现拉车的牛动了,似乎是回头望了望他。

于是他也顺势转头看去,却被吓了一跳。

原来,拉车的牛虽然乍一看与普通的水牛没什么区别,头上却生了六只眼睛,牛首的两侧各有并排的三只眼,正轮流眨眼看向不同的方向,显得十分诡谲。

它见卞荆望向自己,原本四处巡睃的六只圆圆的黑色眼睛便慢慢向前转了过来,一同齐齐地盯着卞荆,像是几颗硕大的黑珍珠突然滚到了一处。

这只水牛怎么有六只眼睛?啊,它看我了!

同时被六只黑黢黢的眼睛注视,让卞荆出现了一种十分荒谬的错觉,像是有一群人正从四面八方向他看来,将自己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他好像被团团围住了!

卞荆被看得不敢动,不过好在水牛似乎对小孩也没什么兴趣,看了片刻就移开了视线,抖抖耳朵,六只眼分别转开,头也扭了回去。

细密的雨水扑打在水牛的脊背上,又顺着身躯滑落。

“叶先生,它为什么有这么多眼睛啊?”卞荆轻手轻脚地后退到白埜身边,小心地问。

“哞——”似乎是听见了问话,水牛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叫声,有些不耐烦地原地抬了抬蹄子。

这动静让卞荆往白埜的身后躲了躲。

白埜回头看了看水牛,又低头看看卞荆,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只好说道:“那你为什么有两只眼睛?”

这算是什么问题,大家不都是两只眼睛吗,如果不是才比较奇怪吧。

“因为——我生下来就有两只眼睛呀?”卞荆挠挠头。

“它也是生下来就有这么多眼睛的。”

这话答了跟没答也没什么差别,卞荆少有的被别人的话噎住了,可叶先生的神色很认真,不像是在逗他玩。

“可是水牛一般不会有六只眼睛啊?”

“它不是水牛。”

“啊?”不是水牛,那难道是什么灵兽吗?

趁着卞荆愣神的片刻,白埜伸手从车棚里拿出了一件略小些的蓑衣,弯腰将它披在了小孩身上。他拽住领子的两侧将蓑衣紧了紧,在卞荆的脖颈前打了个结,又拿出一顶箬笠盖在了他的头上。

“一会雨还会更大,穿这个吧。”白埜从卞荆手里抽出油纸伞合拢,甩了甩雨水,就放进了车棚里。

“叶先生,这个跟我以前穿的好像不一样。”

卞荆伸手摸摸蓑衣,发现它编织得极为密实,挡住了雨水不说,还特别暖和,内侧像是坐在篝火边一般干燥温暖,瞬间驱散了冬日雨天的阴冷潮湿。

“这不是普通的蓑衣,算是灵器,内里嵌了隔绝雨水的术法,在风雪中也能保暖。”白埜简单解释了一句,顿了顿又说,“是以前渡落山的一位弟子编织的,这件小的就送给你了。”

卞荆道了声谢,跟着白埜坐上了牛车。

……

六眼的牛形灵兽缓缓向前行进,载着二人缓缓往衡灵镇外驶去。牛车经过石板路时有些颠簸,发出咯咯的声响。

街面上空无一人,两侧的屋舍在雨中显得灰蒙蒙的。远处的山林也被雾气所掩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卞荆和白埜一起沉默地坐在车棚里的干草堆上,卞荆抱着双膝窝成一团,白埜则微微曲腿,坐得端正。

突然,似乎是车轮压过了一个深水坑,牛车向一侧猛地倾斜,卞荆猝不及防,差点整个人滚到了白埜身上。

“叶、叶先生。”卞荆连忙坐好,呸呸两口吐掉戳进嘴里的干草。

“抓着我的手。”白埜看了一眼有些狼狈的小孩,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抓住。

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伸到的卞荆的面前,手掌偏薄但手指细长,发青的血管在苍白得有些过分的肌肤下清晰可见,像是一截玉石。

“不、不用了吧。”卞荆暗自摩挲了一下衣袖中的手掌,觉得手心有点出汗。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害怕触碰叶先生,回想起那手指冰凉的触感,他总觉得是在触摸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这让他有点紧张。

白埜见状轻叹了一声,也不勉强,只是嘱咐道:“那你坐稳。”

卞荆忙点头,还没等他明白叶先生为什么叫他坐稳,牛车竟开始晃晃悠悠地驶离地面。先是拉车的灵兽四足踏空而行,随即牛车的两轮都浮空而起。

这辆破旧的牛车竟然可以在天上飞!

望着牛车外缓缓升起的景象,地面越来越远,天上阴沉沉的云层却逐渐接近,卞荆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灵居界,所处的世界已经与过往完全不同了。

与那次被薛牧山带上半空的感受截然不同,之前地龙翻身,事发突然,还没等卞荆意识到究竟出了什么事,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这次不一样,此刻他坐在牛车里,一路晃晃悠悠,慢慢地就被带上了天,就像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感受实在过于真切。

他坐的这辆车真的在天上飞。

“你不是想知道拉车的是什么灵兽吗?”白埜在一边缓缓说道。

卞荆闻言转过头,就见叶先生正看着自己,那双碧色的眼睛里泛着微光。

“那是一种名为继风的灵兽,形似水牛却生有六眼,能洞察四方万物,遇风雨时可踏云而行。”说着,白埜伸手指向窗外。

顺着他手指向外看去,牛车此时已经驶入了云层,车棚四周被云雾团团围住,仿佛伸手就能握住一缕流云。

可还没等卞荆探出手去,牛车又是一阵颠簸,竟开始向下返回地面,白埜及时探手抓住了小孩的衣领,这才没让他再次翻倒。

“继风兽喜独居,逐雨云而行且数量稀少,因此在外极难遇见。算来整个灵居界恐怕也不过二三百只,其中大部分都被御门所豢养,供世家大族与各大宗门作为坐骑驱使。”

“其实我们今日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衡灵镇外,本不必乘车,但我今天要教你的术法恰好与风雨有关,而借风雨之势,整个灵居界恐怕没有比继风兽更擅长的了。”

白埜缓缓说完这一番话,见卞荆有些愣神,浅浅地流露出一丝笑意,一缕银发蓦然从鬓边滑落。

“所以,它才是你今天真正的先生。”

……

牛车最后停留在衡灵镇外的一口池塘边。

池塘呈弯月形,半池的水面上竖满了零落的残荷,在细雨中摇摆,残荷之间还能看见成群的小鱼正半浮在水面翕动嘴唇,在水面形成了一个个小圈。

卞荆和继风兽站在池塘边上面面相觑。

“哞——”

“……”

白埜站在一旁,伸出手遥指向卞荆的眉间,一缕浅黄色的灵气便如烟雾般从中飘出。他再用指向继风兽,同样丝丝缕缕的灵气从六只缓慢转动的眼球中溢出来。

两段灵气顺着白埜手指的方向蔓延,就像是两股丝线般相互交织,若隐若现间,最后竟然连在了一起。

卞荆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呆愣地看着。可下一刻,眼前的景象一阵震颤,头晕目眩的感觉瞬间席卷而来,他被迫捂着眼睛蹲了下去。

“叶先生,我的眼睛有点难受——”努力眨眨眼,眼前的事物却越来越模糊,卞荆开始慌了,想要出声制止,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白埜没有理会,缓缓说道:“修行的第一重境界是灵光境,修士需要凝聚散逸在灵脉中的先天灵气,修成灵力才能施行术法。但这是作为人的法门,于灵兽而言,尚有别的路途。”

他一边说,一边将拇指与食指合拢,轻轻一捏,空中交织的灵气顿时像一根被扯紧的绳索,瞬间绷直,光芒大盛。

“灵兽们天生通灵窍,一开始学的,便不是什么驱使先天灵气,而是顺应天地万物。就像继风兽,它乘风雨而行,用的不是自身的灵力,而是借了风雨之势。

我将继风兽的五感与你相连,让你如它一般体悟风雨,感受灵力的运行,从而学会这凌空疾驰的身法,便是我教你的第一课了。”

唰!

像是有一团烟火在眼前炸开,白到耀眼的光亮闪过,卞荆突然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支离破碎,像是一面被砸碎的铜镜,分割成了好几份。

在这一片片破碎的视野中,他能看见一望无垠的天穹,也能看见身边的池塘,最离谱的是他居然看见了自己的后背。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背面是个什么模样,此时一看见,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堵上心头。

卞荆很难形容此刻的感受,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向何方,却能从上到下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与四面八方的景象。

这难道……是继风兽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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