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赤心濯剑(上)

渡落山,云栖峰。

拢月阁南边的树林之中,一棵粗壮葱茏的青松下,有一处荒废的小池子,大约两间屋子的大小,用石头方方正正地围了一圈。

池子里什么都没有,水也很浅,与其说是池,更像是积聚的雨水,混合着多年沉积的落叶与泥土,显得浑浊暗淡。

张衾音盘腿坐在这小池边上,手里握着一根竹制的鱼竿,正神情专注地往上面缠鱼线。他的身侧还放着另外几只长短不一的网兜,以及一大一小两个鱼篓。

这些渔具乍一看十分齐全,却过分陈旧,几乎到了不堪使用的地步。它们并不是灵器,而是用最普通的竹材制成的,经过漫长的年岁,早已变得松脆腐朽。

按理说,这样陈旧无用的东西,早该被丢下山去,但张衾音是舍不得的,因为它们是元钺遗留在渡落山,为数不多的几样物件。

从前,元钺还在渡落山的时候,总把钓鱼当做消遣。为了用具能更加趁手,他亲自从林子里伐了竹子,并从中挑选出合适的竹材做成了各式各样的渔具。

元钺甚至会劈篾和编制竹器。也许是一通百通,除了钓鱼用的鱼篓,他还会扎灯笼,做风筝,编草席,不过没人敢随便用他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只有冯予惜大着胆子顺走过几只药篓。

旁人很难想象,元钺那样出身的人,居然会这么一门手艺,这与他平时展现的风姿气度显然格格不入。但人总是有很多面的,在外人眼里一个模样,在亲人面前往往又是另一个样子。

对于元钺来说,生来背负的尊荣与责任不可推卸,就算逃避也不会减少半分。但他在渡落山的日子里,偶尔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可以保有一些仅属于元钺这个人的东西,比如这些朴素的渔具。

它们与世家无关,与世事无涉,只是用来钓鱼。

只可惜,后来,能安静地坐着钓会儿鱼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到了现在,这些由元钺亲手做的渔具,早已闲置了不知多少年。

张衾音不会钓鱼,但他把这些渔具保存得相当完好。没事的时候,他会经常坐在这里,试着进行一些修补。

他原本可以使用一些术法来复原,或者永久保存它们,但这样一来,上面属于元钺的气息可能就永久地消散了,这对他来说,是比渔具腐朽损毁更难以接受的事情。

于是,张衾音只好笨拙地坐着独自捣鼓。他这个人剑法精湛,却与灵巧没有半点关系,往往耗费大量的时间,就只是枯坐在那里。

赵瀞辞就是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他被师尊海棠万里打发过来送剑。

不是别的剑,是张衾音的本命灵器,他的佩剑炼雪。

按道理,剑修的佩剑堪比性命,是绝不能离身的,为了应对突发的情况,连空间灵器之中都不会轻易放进去。

但张衾音不同,他如今的行事已经不好按常理来推断了,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不,之前受的伤才刚刚痊愈,今日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独留下一柄炼雪剑孤零零地躺在桌案上,被路过的海棠万里恰巧瞧见。

海棠万里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师父已经听不进什么话了,可看到那通体雪白的剑身,心里还是免不了叹息。

曾经的炼雪剑,张衾音是摸都不让旁人摸一下的,比什么都要宝贝,不说抱着剑睡觉,至少也是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的。看看现在呢?他除了对元钺之死的执念,已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瀞辞,过来。”海棠万里左右看看,冲着正在院子里练剑的赵瀞辞招招手,又冲着炼雪剑抬抬下巴,“把这剑给你师祖送去。”

赵瀞辞听见呼唤,挥出去的剑招顺势一挑,手腕一翻就把剑收回了鞘。他缓缓出了一口气,抹了抹头上的细汗,一路小跑过来。

“师尊您叫我?要送什……”赵瀞辞瞥见桌案上那雪亮的长剑愣住了,眼里划过一丝神采。

“去吧。”海棠万里不喜欢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抓起长剑就抛到了小孩面前。

赵瀞辞赶忙用双手抱住被扔过来的炼雪剑,一脸为难道:“可,我要去哪里找师祖呢?”

“他多半在后面的林子里,你去找找吧,那里有口池子,以前养了几尾鱼,如今闲置了。他应该就在那附近。”

海棠万里随意地摆摆手,提着裙摆款款离去。

……

她猜得没错,张衾音就在这。

他披了一件有些发白褪色的浅红色衣裳,散着头发坐在林子里,肩头上满是落叶,像一尊石雕,整个人安静到几乎没有气息。

赵瀞辞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他,却一时不敢上前。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张衾音独自一人坐在池边的情景,像是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寂到让赵瀞辞不敢高声惊扰。

“师祖。”小孩轻轻地唤了一声。他抱紧怀里的长剑,慢慢走到了张衾音的身边,这才看清对方正低头在给一根旧鱼竿系鱼线。

修长的十指绕着鱼线来回拆解,却显得有些笨拙,翻来覆去怎么都弄不好。

“师尊让我来给您送剑。”

“放着吧。”张衾音闻言,头都没偏一下,依旧跟鱼线较着劲。

赵瀞辞四下望去,满目的荒草和落叶,又看看手中散发着森森寒光的炼雪剑,只觉得放哪里都不合适。

毕竟这是张衾音的佩剑,又是他的本命灵器,总不好直接放在地上。也就是他自己不当回事,若是放在寻常宗门,这等神兵被捧上高台单独享一份供奉都是寻常事。

正踯蹰,赵瀞辞忽瞥见对方手中的鱼线,心下一动,说道:“鱼线不是这么系的,这里要打个双环再穿过去,不然鱼咬钩之后很容易就挣脱了。”

张衾音此刻终于有了反应,他顿了顿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身侧,一双细长的眼睛将面前抱剑的小孩上下打量了一番。

一头细软的发丝,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的,瘦的像是云栖峰没给他饭吃。

个子不高,心思不少。

“你会?”张衾音问。

赵瀞辞有些迟疑,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见我爹系过。他很喜欢这些,也买了各种样子的鱼竿,差不多能摆满一间屋子,甚至专门在后院放了一缸土用来养蚯蚓,都不让别人碰的。他以前总带我出城去湖边钓鱼,但我自己没有试过,我爹不让我一个人抓着竿子,说是湖里的大鱼有的能有百十斤的力气,会直接把小孩拖进湖里。”

他爹?噢,是那个杂货铺子的掌柜。张衾音回想起平淮城的情景,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巧了,你不会钓鱼,我也不会。”

“那这些是……”赵瀞辞疑惑地看了看满地的渔具。

它们虽然陈旧,磨损的痕迹却十分明显,并不是无人使用,且制作的技艺格外精巧,显然使用者是个能根据自身习惯调整用具的熟手。

张衾音无声地出了口气。

“这些是我师兄的东西。他空闲的时候,会带着鱼竿去松瀑峰钓鱼。灵泉水养出来的鱼非寻常可比,多了灵智,都不爱咬钩,也就他能带回满满一鱼篓。其中肥美细腻、适合食用的鱼,往往当天就被我们几个分着烤了,而那些只有模样看着好的,就被养在这池子里。”

赵瀞辞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面前荒废的池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他不太敢接话。

张衾音口中的师兄,指的可不是暂居衡灵镇的薛牧山,而是十年前仙逝的元钺。在云栖峰,不要无故提及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成了所有弟子默认的一件事。

毕竟,谁也不知道被心绪不稳的张衾音听见,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还是别聊这个了!

“师祖,你能教我炼雪剑法么?”赵瀞辞将话题极其生硬地拐了一个弯,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他的意图。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张衾音的回忆被打断,不禁有点恼,可他一瞧身边的小孩浑身都僵直了,也知道多半是有谁叮嘱过不要在自己面前提那些事,只好无奈地摇头。

“倒也没有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算了。说吧,怎么突然想学炼雪剑,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猜测,说不定是哪个弟子闲聊时提到了自己的炼雪剑,被这小孩听去了,便以为是什么能够一蹴而就的绝世剑法,这才有此一问。

“不是别人说的,是我自己想学。师尊说,我是天生的剑修,而灵居界当世最强的剑修,也就是被称作剑主的几位了。您是离我最近的。”

赵瀞辞对于提升自己的实力,不仅渴望还带着几分迫切,想要接近张衾音的意思几乎全了写在脸上。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并不聪明,但胜在年纪小,有些事这时候做可以说是鲁莽,要是放在以后,那少说也是不敬尊长。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只有到达了一定的修为境界,他才能下山去寻找复活自己父亲的办法。虽说现在还毫无头绪,但想来无非就是秘术或者灵材。

灵居界弱肉强食,修为境界是一切的根本。赵瀞辞已经做好了放下自尊去乞求,或者舍弃性命去争夺的准备,只要能够让父亲活过来,他愿意使用任何手段。

“哈哈,天生的剑修……”不知道是哪个字眼不对,张衾音突然发出了一阵莫名的大笑,“你说的没错,能称得上剑主的,确实都是强者。那你知不知道,从来没有一位剑主的剑法,是承袭而来的。炼雪剑法在我手里,跟在你手里,可不是一回事,况且它根本不适合你。你若只是想提升实力,不必学我。”

剑主的剑法都是自己修成的?这一点显然不在赵瀞辞的认知中,他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剑主的剑,说的可不是兵刃,而是剑法。剑主不是什么名剑的主人,而是剑法流派之主,是形容修士有一身独创的、天下少有匹敌的剑法。因此,后人哪怕学个十成十,也称不上一声剑主。说到底,剑不过是器具罢了。”张衾音平静地说道。

他的话一出,赵瀞辞没什么反应,被抱在怀里的炼雪剑却突然一阵震颤,寒光闪过,发出一声锋利的尖啸。

“怎么回事!”赵瀞辞被仿佛活过来的炼雪剑吓了一跳,差点直接松手。

“怎么?你还不服气?”张衾音冷淡地瞥了一眼。

炼雪剑又是一声剑鸣。看样子确实忿忿。

“……你还不如器具,器具起码不会违背主人的心意。”

张衾音不耐地皱着眉头,劈手从赵瀞辞的手中夺过剑,向着另一侧的山岩一甩手,雪白的长剑如长虹飞出,白光闪过,一声铿锵,炼雪剑已经连同剑鞘一并深深凿进了岩壁之中,只余一半剑身在外颤动。

赵瀞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发生了什么?师祖这是跟自己的剑吵起来了吗?

此时,一半没入岩壁的炼雪剑仍未平静,剑身隐隐颤动,发出一阵低鸣,全无半分刚才的气势,倒像是个委屈的孩子在低低的抽泣。

“别管它。”张衾音一撩衣摆,又盘腿坐了下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说吧,说完赶紧走。”

赵瀞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但想到自己有些停滞的修为境界,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问道:

“师祖,虽说剑主不是学出来的,可天下这么多修士,有几个剑修能修出自己的剑法,成就一代剑主?我……我若只是要提升修为,学炼雪剑难道不比学其他普通的剑法强么?您是不愿意教我,还是,还是我不配学?”

这话问得可并不客气。

别看赵瀞辞年纪小,一副白白瘦瘦的女孩样,可他性子里却有一股狠劲。第一次见面时还不觉得,如今一看,眼神中的锋利简直能把人刺伤。

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面前的小孩,跟当初那个在灵堂里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孩子,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失恃失怙,六亲疏离。赤心濯剑,同明相照。

张衾音又想起问樵书上描述赵瀞辞的话,突然感到兴致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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