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云岩之行(二十一)

怪物发出了一阵少女般清脆甜美的笑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来回飘荡,十分渗人。

它的身体表面嵌着一粒粒大小各异的眼球,这时被不同寻常的气息所吸引,都抖动着望向了面前的少年。

“嘻嘻。”

伴随着婴孩纯真的欢笑,怪物的躯体中探出了一支支布满血丝的白嫩手臂,小小的手掌一张一合,像是雨后从土壤中钻出的菌菇,它们齐齐向前不断伸长、摇摆,如同在追寻雨露。

为什么面前的这个人,这么好闻?

好想摸一摸呀。

怪物仅有的一点灵智并不足以让它判断眼前的形势,它看不懂萦绕在卞荆身边那凛然不可犯的气势,更不会去想这又意味着什么。

它无法抗拒地被卞荆身上纯净到极致的灵力所吸引,像万物本能地依赖水和日光。

“砰。”

血红的怪物往前走了一小步,在地面留下血淋淋的巨大脚印。躯体上绒毛般密集的婴孩手臂开始愉悦地摇摆,因为它们离卞荆更近了。

快,快一点。

让我碰一碰。

几只急不可耐的小臂奋力地往前伸出,如同渴求怀抱的婴孩,眼球们亦兴奋地疯狂转动,瞳孔反复翕张。

鲜红的手指不住地勾动,即将触碰到少年的脸颊。

这时,卞荆直愣愣的双眼,突然飞快地眨了一下。

眼帘落下又张开的瞬间,几道巨大耀目的白金色光圈骤然显现,围绕着怪物将它层层圈住,璀璨的光芒几乎将整个山顶照亮。光圈以怪物为中心,相互嵌套着,亦缓缓转动,细小的字符标注着星辰的轨迹,远远看去,正是一座巨大的浑仪。

刺目到无法直视的光芒,如同夏日正午的太阳。

但卞荆一无所觉,他依旧波澜不惊地睁着双眼,深不见底的眼瞳没有反射一丝光亮,犹似吞噬一切的深渊。

白金色的光圈开始缓缓转动,嵌套着怪物扭曲的血肉,形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囚笼。

“啊……啊!!!”

怪物身上隐隐徘徊的女声,从忧伤的喟叹霎时变为尖利的惨叫。

它终于意识到了威胁,挥舞着手臂想要冲出去,却在触碰光圈的瞬间,被上面无形的屏障所阻挡。

层层的光圈越转越快,残影连成一片,组成了白金色的巨大光球。

“嘭。”

很快,随着一声碎裂的轻响,白金色光球连带着锁困其中的怪物,一同碎成了星星点点的光辉,无声地熄灭在空气里。

整个山顶重归寂静,云岩寺也重新被夜色笼罩,只留一片狼藉的废墟和未曾烧尽的余火。

“啪、啪、啪。”

不远处,静谧的大殿废墟中,一个泛着微光的幻影逐渐显现。那是个瘦削病弱的中年男子,大约四十岁上下,骨骼嶙峋,含胸驼背,身上穿着宽大的云山蓝外袍,显得十分陈旧。

他背靠坍塌的大殿梁柱,平静地鼓掌,像是为卞荆这干脆利落的一击而称赞。

“秘术【还流】,多少年没见过了。如今一见,依旧不凡啊。”与外表不同,男子的声音格外苍老低沉,且充满了感慨与怀念。

“不管是多么精妙的造物,到底还是抵不过岁月的侵蚀。人人都说祁家能炼活物,是造神的手段,殊不知看似鸡肋的元家秘术,才是真正涉及天机的法门。只可惜,古往今来,能精通并施展【还流】者,寥寥无几。我看你十分面生,又年纪轻轻,你是元家哪一支的后生?”

这最后一句问的是卞荆,只可惜他两眼空洞,根本没有反应。

“你不愿说?这也没关系,我大可以猜猜……以世家对血脉的约束,你必是嫡系子弟。而据我所知,元家数百年来,嫡脉只有兄妹两人。你是他们的孩子……还是兄弟?”

男子背着手,踱步走来,他的眼中满是探究的意味。可还没走到卞荆的面前,他突然又愣住了,上下一番打量,惊骇道:

“为什么不说话?你……你是不会说话!你是一体双魂!可这是东宫家女子才能修习的秘术,你一个……不,不对,不是双魂,你是被人剖开了灵脉,你有两套并行不悖的灵脉,却只有一个神魂。这怎么可能呢,谁能做到?”

男子的幻影像是发现了足以惊动世间的秘密,恨不能冲上前将卞荆仔仔细细观察一番,可他心里十分清楚,以面前少年神魂空虚的状态,只会依靠身体的本能行动。自己绝不能轻易靠近,否则下场恐怕与那个血肉造物没有分别。

“分裂灵脉,一定要说的话……也唯有东宫家的秘术才能做到,是谁为你剖的灵脉?东宫、东宫……东宫家的女子历来与世家联姻,难道是……”

“我知道了!你初生之时,就被母亲分剖了灵脉!你是元家血脉,亦是东宫家女子所生,你是……你是元钺之子!你就是那个人找的第九代!哈哈哈哈哈!”

他思绪清晰,转瞬间想明白了一切,随即开始放声大笑,像是要将一腔的愤懑与不甘都发泄出来。

“哈哈哈哈哈……原以为再无转机,没想到却等到了你!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推翻世家,踏平所谓的圣地,那必然是元钺之子!上天终究待我不薄!既然如此,我又何须惜身,不如用这残魂点一把火!”

说完,男子的幻影汇聚成一道流光,冲进了卞荆的眉心。

……

卞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眼皮一沉,再睁眼,整个人就倒悬在了天地之间。

脚下虚空,是一望无际的蔚蓝,雪白的浮云像海浪一样延伸向天边,逐渐被日光染成微黄,而头顶之上,是深绿的大地,群山连绵,河流遍布,海水清透,如一块厚重的毯子罩在头顶。

极目远眺,天与地相接的地方,汇成了一道金边,散发柔和的光晕。

这是哪里?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了,那个怪物!赵瀞辞他们有危险,我得去帮忙。

卞荆慌乱地舞动手脚,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挪动半分,既没有往下坠,也没有升上云端。他能够伸手拍散身侧的流云,却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别乱动了,你出不去的。这是你身体的内景,简单来说,你的神魂被困住了。”

一个陌生的苍老声音在卞荆的背后响起。

卞荆划动四肢努力转身,发现不远处漂浮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虚影,很模糊,但确实存在。

“你是谁?内景又是什么?”

“所谓内景,就是神魂居于身内所能看见的景象,摒除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能看清神魂的本质。内景所展现的,一定程度上也就是修士的本心。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辽远的内景,纯净无垢,无边无际,真难想象世上有这样的人,看来我没选错。”

男子转头四望,竟露出了宽慰释怀的笑意。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卞荆的脸沉了下来。

“我?我叫祈相之。”

“你就是祈相之?那个制作了菩萨像的人?地窖的泥塑怪物也是你的手笔吧?”卞荆少见的发起怒来,他的身影突然闪到了男子的面前,抓起他的衣领就要打。

祁相之忙抬手阻拦,瘦削的面庞在这一刻显得十分无力。

“嘘——嘘,冷静。我可经不起你一拳。而且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还想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在结束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打断,”祁相之轻叹道,“我怕我说不完。”

数十年前,祁相之奉族老之令,来到了尘世梁国锡川县云岩镇。他本身除了作为祁家子弟的炼器本事,还擅长书画、雕刻等技艺,很快便凭借着极其高超的艺术造诣,成为了名动一方的雕塑名家。

根据族中安排,他需要寻找一处灵气汇聚之所,布置阵法以供养一块奇异的白石。说是白石,却并非石头,而更像金铁,不仅坚硬异常,且内部蕴含庞大的灵气。

昼夜交替之际,还能从中听见呼吸的声音,如同活物。

从小作为炼器师被培养长大的祁相之,可以说见过世上绝大部分的灵材,可即便是他,见到这样诡异的石头,也不禁心生忌惮。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在尘世以阵法供养?

如果论灵气,灵居界随便找一处地方,也比尘世所谓灵气汇聚之所在要强得多,可族中却执意要自己将阵法布置在尘世,还要求隐藏行迹,这显然有别的目的。

但祁相之不能寻根问底,他从小受的训诫,就是要听命行事,以家族为先。一旦生出多余的不必要的心思,不仅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戒,还会祸及家人,连累他们丢掉性命。

可以说,他这次能否顺利完成族中的要求,也决定了他未来在祁家的地位,和所能拥有的一切。

于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勘察,他选定了云岩镇中最为偏僻的一个村落,也就是青山坳。这个四周环山的村子边,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名为大青山,其山顶异常险峻,且四方无遮挡,如果阵法布置妥当,可以收纳方圆数百里的灵气,称得上钟灵毓秀。

但布置阵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尤其是在大青山的顶部,有一座历史悠久的云岩寺,寺庙不大,但常有信众来往,难以掩人耳目。

祁相之思索良久,做了一件缺德事。

他将寺中原本的菩萨像烧毁,伪造出天火的迹象,并利用术法制造各种神迹,引导当地富户聚集起来,为云岩寺筹资重铸神像。

此时,作为在当地隐居的雕塑名家,祁相之顺理成章地被邀请前来为菩萨塑像。

他以塑像为遮掩,在村长家的地窖中耗费许多时日,尝试了各种布置阵法的方式,但都存在一定的缺陷。因为他对于阵法其实并不算精通,必须依靠周围大量的山石草木作为辅助,才能保持阵法持续运转。

而当地的村民来来往往,如果对构成阵法的关键树木进行砍伐,又或者移动了山石,很可能就会对阵法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那要用什么手段才能确保阵法的完好无损呢?

祁相之看着眼前高大的四首四臂菩萨像,一个想法逐渐在他的心中成型。

说到底,供养白石就是要为它提供大量的灵气。

那他是不是可以将白石放置在神像内部,让它像修士的灵台一般运转,不断自行吸纳灵气呢?

将阵法镌刻于泥塑外壳,可以模拟灵脉的结构。就算普通的泥料草茎无法承载庞大的灵气,但他可以想办法用炼器的手段,将神像本身进行炼制。

这样一来,神像几乎拥有了与修士一样的结构。只要想办法赋予泥塑灵智,它就能够通过运转阵法进行修炼,不断壮大内部的白石,从而长久存在。

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赋予它灵智呢?

修士有神魂,神魂生灵智。

那神像的神魂要去哪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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