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觉早已刻入骨髓。
即使在这看似安全的斗室,林渡的耳朵也未曾放松。
大堂隐约的喧闹,后院其他厢房客人的低语,甚至远处官道上偶尔传来的马蹄声,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大堂里,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在高谈阔论,说的是白日野狐峪方向官军调动,隐隐有喊杀声,猜测又是哪路好汉在剪径。
另一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则忧心忡忡地议论着红巾溃匪流窜的传闻,担心货物安全。
后院西侧一间上房,窗户纸上映出两个对坐的身影,似乎在低声密谈,语速很快,听不真切,只偶尔飘来“华山”、“信物”、“机会”几个零碎的词。
更远处,似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在客栈屋顶的瓦片上掠过。
在她这间厢房顶上略作停顿。
林渡眸光骤然一凝,方才那片刻的松懈荡然无存,银面具已重新覆上脸颊,只余下一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
房内油灯昏黄的光线,将她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奇长。
屋顶的来客绝非寻常毛贼。
那身法轻灵迅捷,落脚点选择精妙,避开了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瓦片,若非她内力精深且处于高度戒备之中,根本无从察觉。
是华山派秦少阳的报复?
还是其他觊觎玉剑的宵小?
她屏息凝神,将“玄天心法”运转至极致,五感如蛛网般向四周延伸,捕捉着最细微的动静。
夜风呜咽,穿过客栈后院老槐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马厩里,踏雪乌骓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警惕,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隔壁房间传来模糊的呓语和鼾声。
一切都似乎归于平静。
林渡的心弦却绷得更紧。
顶尖的猎手,往往在猎物放松警惕时,才发出致命一击。
果然,一缕极其细微、若有似无的幽香,仿佛自九幽之下渗出,无声无息地透过窗棂的缝隙,钻入了房中。
这香气非兰非麝,初闻时带着一丝清冽的寒意,如同初雪融化在幽谷深潭,转瞬间却又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丝丝缕缕,缠绵悱恻,直往人的灵台识海里钻去。
寻常人闻之,怕是早已心神恍惚,骨软筋酥。
酥骨媚魂香。
林渡心中警铃大作。
这并非寻常迷药,而是西域魔教秘传的奇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唯有吸入后那独特的、能惑乱神智的异香是其破绽,但也往往在被察觉时已深入肺腑。
她立刻闭住呼吸,体内精纯浑厚的玄天内力如长江大河般奔涌流转,封闭周身毛孔,将那试图侵入的异香隔绝在外,同时,玉剑已悄然出鞘半寸,青碧色的剑芒在昏暗的室内吞吐不定,森森寒气弥漫开来,将那诡异的甜香都逼退了几分。
“何方高人,藏头露尾,行此鬼蜮伎俩?”
话音未落,窗外陡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叮铃”脆响,如玉珠落盘,却又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屋顶翩然飘落,姿态曼妙至极,竟似足不点地,无声无息地立在了林渡房间紧闭的窗外。
月光被乌云遮蔽,廊下灯笼的光晕朦胧,只能勾勒出一个窈窕婀娜的剪影。
那身影穿着一袭似纱非纱、似绸非绸的墨色长裙,裙摆在夜风中微微浮动,乌发如瀑,未束未绾,只用一根细长的暗红色丝带松松系着几缕垂在鬓边,更衬得露出的颈项肌肤胜雪,在夜色衬托下白得惊心动魄。
她脸上同样覆着面纱,却不是林渡那种冰冷的金属面具,而是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黑纱,影影绰绰地遮住了口鼻以上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波流转间,似秋水横波,又似寒星碎玉。
明明清澈见底,深处却仿佛蕴藏着千年不化的玄冰,冰冷、深邃,带着一种俯瞰众生般的漠然与疏离,在这漠然之下,又似乎隐藏着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漩涡,只要稍一对视,便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三分慵懒,七分魅色,勾魂夺魄。
魔教圣女,赤霓裳。
她伸出手,那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却涂着一种近乎于黑的暗红色蔻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糊着的素纸。
“林家少盟主,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声音响起,清冷悦耳,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慵懒和魅惑,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钩子,能钻进人心底最深处,“区区酥骨媚魂香,竟连让少盟主晃一晃神都做不到呢。”
林渡心中一沉,玉剑完全出鞘,清冷的剑光将斗室照亮,“深夜造访,意欲何为?莫非与那野狐峪的禽兽是一路货色,也想试试我林家玉剑是否锋利?”
“呵呵……”赤霓裳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笑声在寂静的后院显得格外突兀,“少盟主此言差矣。那些腌臜蠢物,也配与我圣教相提并论?”
她的笑声倏然一收,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此来,只为两件事。”
“其一,取回我教失落多年的圣物——离魂玉珏。据闻,此物辗转流落江南,最终成了林家玉剑上那枚不起眼的剑穗环饰。”
“少盟主腰间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这玉环伴随玉剑传承数代,只道是林家祖传信物的一部分,从未听闻与魔教圣物有何关联,此女所言是真是假?
若是真,此事一旦传出,林家数百年清誉,顷刻间便与魔教纠缠不清,后果不堪设想。
“荒谬!”林渡断然冷喝,剑尖遥指窗外,“此乃林家祖传信物,岂容你信口污蔑!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林某剑下无情!”
“哦?无情?”赤霓裳眼波流转,笑意更深了,“少盟主年纪轻轻,杀伐决断倒是令人钦佩。不过……”
“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或许少盟主会更感兴趣。”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赤霓裳微微侧首,黑纱下,那完美的唇形勾起。
她隔着窗棂,用只有两人能清晰听到的、如情人呢喃般的音调,一字一句,轻轻吐出:
“林家那位十八年前诞下麟儿,难产而亡的夫人……当真,什么都没留下吗?”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劈在林渡的心湖之上。
十八年的秘密,父亲以生命和尊严守护的谎言,维系着林家基业与武林平衡的根基……竟被这魔教妖女如此轻描淡写地揭破?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饶是她心志坚毅如铁,此刻握着玉剑的手,指关节也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身份暴露的后果是什么?
群狼噬虎,武林崩析,林家百年基业灰飞烟灭,抗元大业毁于一旦!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林渡周身那至阳至刚的玄天剑气轰然爆发,青碧色的剑芒暴涨,凌厉无匹的剑意透体而出,将房间内的空气都切割得发出“嗤嗤”锐响,桌上的油灯火焰剧烈摇曳,几欲熄灭。
“妖女!你找死!”
玉剑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青色闪电,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悍然刺破薄薄的窗纸,直取窗外那墨色身影的咽喉要害。
这一剑,快,狠,绝。
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余地,是林渡心志被彻底撼动后,本能爆发出的、倾尽全力的一击。
剑锋所指,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嘶鸣。
可惜赤霓裳那双魔魅的眸子里,非但没有半分惊惧,反而漾起一丝近乎愉悦的涟漪,仿佛猎人终于看到了猛兽踩中陷阱的挣扎。
面对这足以洞穿金石的雷霆一剑,她竟不闪不避。
就在那森寒剑尖即将刺入肌肤的刹那,赤霓裳动了,她的动作,与林渡那刚猛迅疾、大开大阖的剑势截然相反。
整个人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极其柔韧曼妙的姿态向后仰折,腰肢弯折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夺命剑锋。
青玉剑的寒芒,几乎是贴着她光滑细腻的下颌肌肤掠过,带起几缕被剑气斩断的乌发。
与此同时,她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闪电般探出,那涂着暗红蔻丹的纤指,极其精准、极其刁钻地屈指一弹。
“叮——!”
一声极其清越、却又带着诡异穿透力的脆响。
她的指尖,不偏不倚,正弹在林渡玉剑剑柄末端系着的那枚羊脂白玉环上。
一股阴柔诡谲的力道,顺着玉环、剑柄,狂涌而上。
林渡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异种真气,侵入持剑的右臂经脉,所过之处,气血猛地一滞,玄天心法流转的刚猛内力竟被这阴柔之力强行阻滞了片刻。
玉剑上传来的反震之力,让她的手腕一阵酸麻,那雷霆万钧的一剑,竟被硬生生带偏了方向,剑锋擦着赤霓裳的肩侧刺空。
“好剑。可惜,火气太大。”
赤霓裳轻笑,声音在剑风激荡中清晰传来。
她借着那一弹的反推之力,墨色身影如风中飘絮,轻盈地向后飘退数尺,足尖点在廊下湿冷的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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