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锡,太湖之滨。
林府。
背倚惠山如黛,面朝三万六千顷浩渺烟波,府邸森严,黑漆铜钉的广亮大门紧闭,唯侧门洞开,供日常出入。
门前一对石狮踞守,风霜刻面,威仪不减,数名青衣府卫肃立,气机内蕴,为首一位须发皆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正是管家林忠,他远远望见官道上那一骑玄青飞驰而来,立刻率众躬身行礼:
“恭迎少主回府!”
声沉气稳,撞碎府前寂静。
林渡勒缰,踏雪乌骓一声长嘶,人已飘然落于门前。
林忠疾步上前,亲自接过缰绳,目光在林渡身上掠过,尤其在玄青色劲装袖口下露出的左手手背处略一停顿,那抹淡粉在深色衣料的映衬下异常刺眼,他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忧虑,但声音依旧恭敬:“少主一路辛苦,盟主已在澄心斋等候多时了。”
林渡颔首,未置一词,步履沉稳地踏入那深不可测的府门。
府内庭院深深。
穿过几重垂花门和抄手游廊,眼前豁然开朗。
不同于外间的肃穆,内宅庭院布局雅致,引太湖水为池,池中锦鲤悠游,假山玲珑,亭台精巧,几株高大的玉兰树正值花期,大朵洁白的花朵在枝头绽放,清雅的香气在湿润的空气里浮动。
仆妇丫鬟往来,步履轻悄,见到这位少主人,无不垂手肃立,屏息敛声。
林渡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径直走向府邸深处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素雅的匾额——澄心斋,斋前阶下,肃立着两名气息沉凝的玄衣护卫,正是林丰的贴身亲随。
林渡踏上石阶,步入斋中。
一股清冽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冲淡了连日沾染的尘土与血腥。
斋内陈设古朴,书卷气浓郁。
正中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着林丰。
他身形魁伟,穿着一身深紫色家常直裰,随意地披着,露出内里玄色的中衣,面容方正,浓眉如墨,鼻梁挺直,颌下蓄着短须,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挺轮廓,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郁结之色,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深陷在眼窝之中,眼神看似平静,深处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汹涌奔腾,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林渡在斋中站定,抬手,轻轻解开了脸上那副精巧的银面具,面具下的容颜苍白依旧,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尤其眼下那抹青影,在澄心斋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她微微躬身行礼,声音卸去了刻意压低的伪装,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丰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那深沉的眼底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久别的关切,有深藏的忧虑,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
他挥了挥手,“回来了?坐。”
林渡依言在下首一张花梨木官帽椅上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野狐峪之事,林忠已飞鸽传书于我。杀伐决断,处置得当,很好。”林丰缓缓开口,目光并未离开林渡的脸,“秦家小儿……跳梁小丑,不足为惧。挫其锋芒,亦无不可。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凝重,“栖梧客栈那晚,究竟何人?”
林渡心头一紧。
她本欲回府后即刻禀明魔教之事,尤其那关乎玉环的惊人言语,但此刻面对父亲能洞悉一切的眼神,那“离魂玉珏”四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一旦提及,父亲会如何反应?
是震怒于魔教妖女的信口雌黄?还是……这枚伴随林家玉剑传承数代的白玉环,当真隐藏着连父亲都不知晓的惊天秘密?
若后者为真,这秘密一旦揭开,对风雨飘摇的林家,又将意味着什么?
“是魔教中人。”林渡避开了父亲的目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已悄然握紧的双手,那抹淡粉在白皙的手背上异常刺目,“武功路数诡异莫测,擅用奇毒。她……”
她顿了顿,声音艰涩,“她似乎……识破了我的身份。”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呐,却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澄心斋寂静的空气里。
斋中温度骤然下降。
林丰搭在书案上的手猛地一紧,紫檀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死死盯着林渡,胸膛微微起伏,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她……死了没有?”
“她退走了,留下了这个。”林渡摇了摇头,将左手抬起,那淡粉色的印记完全暴露在林丰眼前,她略去了赤霓裳关于玉环的言论,只字未提。
林丰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霍然起身,几步跨到林渡面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一股浑厚精纯、至刚至阳的玄天内力,毫无保留地涌入林渡的手臂经脉。
那内力灼热霸道,在林渡体内流转,与她自身的玄天真气同源,却更加雄浑沛然,强行冲刷着侵入的阴寒毒瘴。
“应该是西域魔教失传已久的秘毒。此毒阴损无比,专蚀经脉,中者功力日削,缠绵难愈,最终形销骨立,枯槁而亡,幸而你玄天功根基深厚,尚能压制。但此毒如跗骨之蛆,极难根除,需得寻对症的解法。”内力在她体内运转数周,林丰的脸色却愈发阴沉如水,他松开手,来回踱了几步,望着斋外庭院中那几株盛放的玉兰,宽厚的肩背似乎都佝偻了几分,“魔教妖人既已窥破你的秘密,又身怀如此奇毒……麻烦大了。”
“渡儿,自今日起,你不可再轻易离府,府内防卫,我会亲自过问,加倍人手,玉剑贴身,寸步不可离身,至于此毒……为父便是翻遍整个中原,掘地三尺,也要为你寻来解药。”
“父亲,孩儿……”林渡欲言。
林丰却抬手打断,脸上的凝重忧虑并未散去,反而添上了一层更深沉、更无奈的复杂情绪,他走回书案,从案头一叠文书中,抽出一张制作考究的烫金名帖。
那帖子用的是上好的洒金宣,封面以清雅的水墨勾勒着几枝疏梅,中间是端方雅正的楷书。
手指在那名帖上摩挲了一下,他才将名帖递向林渡,“此事暂且压下。眼下另有一桩事,你需得亲自去一趟。”
林渡微微一怔,起身接过名帖。
入手微沉,带着宣纸特有的温润感。
翻开帖子,一行行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是临安府通判顾大人的亲笔,措辞文雅,言辞恳切,言及仰慕林氏门楣清贵、少盟主少年英侠之名,欲结秦晋之好。其女顾氏姝媱,年方二八,通晓诗书,娴静知礼……帖末,清晰地写着邀约的时日与地点:三月初三上巳,惠山南麓,流杯池畔,曲水流觞之会。
一股荒谬感攫住了林渡。
她抬头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错愕和不解,“父亲,这是何意?您明知我……”
“我知道!”林丰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林渡的话,胸膛起伏,“我更知道这有多荒谬,但渡儿,你如今的身份是林渡,是我林丰的儿子,是林家未来的家主,是武林盟主的继承人。”
“你今年,已有十八,寻常世家子弟,到了这个年纪,议亲联姻,乃是再寻常不过之事,你以为我林家是何等门第?你以为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会放过这等疑点?”
“临安通判顾大人,清流门第,并非江湖中人。与其女结亲,对林家而言,是融入江南士林、稳固根基的一步棋。对他顾家而言,亦是寻求一方武林巨擘为依仗。这是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无关儿女私情。”
“你只需去,应付过这场面,稳住顾家,稳住那些暗中窥探的目光,让所有人都看到,我林家的少盟主,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一切如常,至于之后……”
“为父自有计较。或可寻个由头,拖上几年。但眼下,这一步,你必须走。”
澄心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檀香的青烟袅袅上升,在两人之间盘旋。
林渡握着那张烫金名帖,指尖冰凉。
帖子上清雅的墨字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刺痛。
父亲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刺穿了她所有试图回避的幻想。
是啊,她是林渡,是林家少主。
这身男装,这副面具,这个姓氏,早已将她牢牢锁死,连呼吸,都带着枷锁的沉重。
林渡缓缓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屈辱、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良久,她才听到自己那刻意压低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在空旷的斋内响起:
“孩儿……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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