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这个世上,有被神遗忘的人吗?

正月初九,拜天公。正是一年之际最隆重的时候。

雪连续下了九日,今日才放晴。日头上来后阳光大好,积雪初融,泛着细碎的金。村子里的人觉得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吉兆,叫嚷着要好好摆上一桌。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到处疯跑,大人们起个大早准备祭祀用品。

离村子远处的山脚下,天还没亮全就排起了长队,全是等待祈福的人们。他们会花费一整天的时间爬上高山,登上山顶那座神仙庙,只求能远远望一眼神像,用虔诚的跪拜祈求扫尽旧年晦气,换得新岁平安。

林汇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在小佛台前上了一炷香。

她的阿婆,曾是这十里八乡最虔诚的信徒。无论是村口的土地公庙,还是县城的城隍爷庙,都有阿婆跪求的身影,而那山巅上的神仙庙,更是她必赴的圣地,每月的初一十五,风雨无阻。

严格意义上来说,阿婆其实是她的养母。十几年前的雪将化尽的初春,在山脚下的林中溪畔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林汇,那时候的小林汇脸颊发紫,几乎没了呼吸,在阿婆的精心照料下才捡回一条小命。

村里没人愿意靠近林汇,连带着阿婆这样的善人也遭近了冷眼。对林汇而言,阿婆是她几近黯淡的生命里,唯一的光。

因为她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倒霉蛋”。

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意外从未放过她,即便侥幸躲过一劫,下一个磕绊也总在不远处等候,如影随形。仿佛永远有数不清的厄运笼罩在头顶,有时甚至还会牵连身边的人。村里老人闲谈阔论说她八字命苦,有人说她前世作恶太多今生还债,还有人说她是扫把星转世……

为此,阿婆特地去县城,花了大价钱请秀才写下一捆手札。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叮嘱与禁忌。

林汇打开手札,翻到今日要做的事情,逐条核对:“拜神日宜早不宜迟,宜静不宜动,需看脚下,避人群……”一直到读到最后一条“保持心态平和”才停止。

她抬眼看向铜镜,镜中的少女双眸清亮,精神饱满,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半新的衣裳干净整洁,没有一处破痕,脚下的布鞋也稳妥合脚——怎么看,都是一副能心想事成的模样。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

她拿起枕边的钱袋,凑到窗前就着日光仔细端详:粗布缝制的袋身针脚细密,没有一丝开线的痕迹,钱袋看起来有些陈旧,但从袋口到袋底,每一处都结实完好。

她又将准备好的物品一件件拿出清点:用蓝布仔细包好的香烛、几枚擦得锃亮的铜钱、一小壶清水、几方可以擦拭也可以用来包扎的洁净布巾……以及——

一颗微微化开的话梅糖。

这是家中糖罐里的最后一颗,从前每次她委屈崩溃到大哭的时候,阿婆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这样一颗糖,用粗糙的手掌抚过发顶,用轻柔的声音安慰她,“没事的,甜一甜嘴巴,霉运就不苦了。”

林汇轻轻吸了下鼻子,如今阿婆已经不在了,也该学会独自生活了。

她小心地将话梅糖收进最贴身的衣袋里,面对着铜镜给自己打气。

“我一定、一定、一定可以的!”她握紧双拳。

今日是林汇第一次独自上山祈福的日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林汇背好行囊,在门槛前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迈出第一步,推开了房门。

然后就被等候已久的一群小孩儿围攻了。

在这人世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有三样东西:饥饿,牙疼,和正在尖叫的小男孩。

那些曾被大人告诫要远离她的孩子长大了,新一波嘲笑她是“扫把星”的孩子如春笋般又冒了出来——熊孩子长大后,生下的依然是熊孩子。

此刻,这些个头刚过她膝盖的小豆丁们,正顶着歪七扭八的羊角辫,冲她挤眉弄眼地叫嚷着,企图粉碎她“敏感”的内心:

“乌云追着跑,乌鸦头上叫!”

“钱袋被猫叼,树枝快绊倒!”

“踩到大狗屎,表演屎上飘!”

“扫把星要出门,大家都快跑啊!”

看来今天的第一道坎从这里开始,先到来的不是天灾,是**。

领头的是个男孩,他头顶红色牛角帽,单手举着一根枯树枝,嚷得最起劲。

林汇认得他——隔壁家的方小胖,正是七岁八岁人人烦狗都嫌的年纪。此刻他正得意洋洋地捂着嘴大笑,脸颊的肉笑得一鼓一鼓的,活像只鼓气的青蛙,看林汇被一群孩子包围起来手足无措的模样更是十分加十分的满意,开心得举着树杈子一刺溜地从石头上滑了下来,撒丫子地朝她跑来。

她瞥了他一眼,想起这麻烦所为何来了:昨天方大婶忙,让他来送新被子,结果这小胖墩走路不看路,刚跨进她家门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本就摇摇欲坠的门牙当场磕掉半拉,最后是哭着跑回家的。

眼看着这不长记性的方小胖又要走上老路,林汇紧急出声。

“方小胖。”她音量不大,声音却清晰地穿透孩童的吵闹:“再往前走两步,可就是你昨天磕掉半颗牙的地方了。”

方小胖猛地捂住嘴。

周围的小伙伴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哗啦一下子把他围在中心,争着要看掉了一半的牙长什么样子。

“方小胖掉牙啦!”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这么丢人的事方小胖哪肯示众?被看完之后秀秀觉得他怂包怎么办?被小伙伴们七手八脚地扒拉,左右都是闹着要看牙的小朋友,方小胖慌得手足无措,干脆眼睛一闭,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紧紧追着方小胖的方向跟着跑。

可怜的方小胖跑个三步就被同伴扒拉一下,跌跌撞撞凄凄惨惨的拍打家门,紧接着林汇就听到“邦”的清脆一声响,随后隔着围墙立马传来方小胖嗷嗷的大哭声,和孩子们起哄的声音。

得,看来这另外半颗牙也保不住了。

林汇的神情和出门时并无二致。如果说小时候还会因为各种突发事件惊呼慌乱,那么在这数十年如一日的倒霉中存活至今的她,如今对这些小伎俩简直应付得如鱼得水。

她早已习惯。

不仅习惯成日常,甚至对如何规避达到了轻车熟路的地步。可是,她能管住自己避开倒霉,却管不住别人硬要凑上来“陪”她一起倒霉。

就像今天来堵她的方小胖——若不来挑衅她,那半颗牙或许还能多留几日……不过,反正乳牙迟早要换,早掉晚掉也没什么差别。

林汇毫无心理负担地上路了。

这一路上,她历经坎坷:

被树上正在融化的雪劈头盖脸砸到四次;

被藏在雪里的树枝绊倒两次;

踩到冬眠的蛇差点被咬一次;

被马车刮蹭一次;

在城里差点被二楼的花盆砸到一次;

钱袋差点被偷走一次;

被香灰烧掉手指一次;

......

待她终于跋涉至大殿面前,已发髻微乱,裙衫染泥,在周遭衣着光鲜的香客中显得格外狼狈,引来不少侧目和窃窃私语。

她对此毫不在意,借着殿外池水仔仔细细地重新整理了发髻,掏出早已备好的清水和布巾净面拭手,将衣裙边缘的泥点子一一擦拭干净,片刻后,整个人从一个灰突突的乡野丫头变得清爽齐整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脚踏上台阶——绊了一跤......

身后传来压抑的嗤笑,能感觉到身后不少目光在不怀好意地看她笑话,还有位衣着华贵富家太太低声对丫鬟说:“瞧那姑娘,一脸晦气相,定是心不诚,才惹得神仙不喜。”

声音不大,但在这清静的院内句句清晰。

林汇只作未闻,一步一步走得愈发谨慎,踏入殿内,她扑通一下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碎碎念叨着:“信女林汇,别无所求。只愿……新的一年,走路能不摔跤,喝水能不呛着,买到的馒头……能好好吃进嘴里吧。”

只是,好像真的有人注定不会被祝福。

“美好”的一天,从邻居小孩的哭声开始,到灰头土脸地回家结束。

回到那处冷清的小屋——才发现自家屋檐的瓦片趁她不在又偷偷碎了三片,凌乱地倒在地上。

屋外朗月高照清辉漫洒,屋内阴影斑驳残破不堪。

林汇弯腰捡起被野猫踩碎的屋檐瓦片,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她踮起脚,试图将它们勉强塞回原处,企图补上吹着冷风的小洞,

但没有用,瓦片在那小洞里晃动几下,最终寿终正寝,脆了个彻底。

修复未果,只好胡乱找个角落先放着。

她忙碌了一整天,真的修不动了。

今日……应该算是结束了吧?

并没有——

她的身子刚沾上床板,厨房就传来摔碎碗碟的声音。

方小胖撅着个嘴,不情不愿地杵在门口,说是方大婶听闻他早上的胡闹事迹,勃然大怒,勒令他晚上来道歉,不道歉不准回家。这孩子在外面徘徊了好久,最后心一横,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闷头乱闯,进错了房间,一举打翻了林汇放在灶台上、唯一完好无损的碗碟。

小祖宗......

林汇闭上双眼冲他摆了摆手,额间隐隐作痛。

罢了,放过他。

她太累了,现在只想要睡觉。

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刚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呼,身下的床脚便立即发出了危险而绵长“吱——嘎——”的声响。

林汇瞬间僵住,她一动不敢动,闭着眼睛缝宽盘算着,这声音沉闷悠长,尚有余韵,根据经验来看还能撑个三日左右,明日就去寻得合适的木头开始锯,这样的话,完全来得及!

身上盖的棉被是新做的,白日拿出去安安稳稳地晒得蓬松香软,在这冰冷的深夜里严严实实地把她包裹住,散发出令人轻松的愉悦气息。即使是被野猫踩碎了屋顶,即使破洞泄露进丝丝凉风,也能被阻挡得严严实实,隔绝在外。

为了享受这一刻,她可是特地在神仙庙叩首的时候多加了一句,虔诚地希望自己的新家当能多撑一段时间。

如果从九十九重天往下看去,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如尘埃灰烬,渺小得不值一提。可是,再细小的灰尘,不慎揉进眼里都会有异感。

***

夜深人静,寒风刺骨。

林汇忽然睁开了眼睛。

新被子过于厚实,压得她胸口隐隐发闷,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仔细看的话,被子上方似乎趴着什么,有轮廓隐约可见。

再定睛细看,清幽的月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勾勒出那人利落分明的侧脸,显得冷峻又分明,又带着非人般的气息。他身上萦绕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幽香,比晒足了整日阳光的棉被气息更令人沉溺。

长长的睫毛垂着,为这张本该清冷如神祇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罕见的茫然,以及一种……仿佛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无措。

等等……哪里来的这么大一个月亮?

林汇疑惑地抬眼,望向自己地正上方,那个原本只有猫爪大小的破洞,已扩张至足够容纳一人通过的大小,无论是月亮,还是扑棱飞过的麻雀,全都清晰可见。

她脑子里思绪打结缠绕,怎么理也理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这状况要从何盘算起?今天做了什么?无非是去了趟山上,经历了日复一日的倒霉事,最后回想到今日在庙里那一拜。

当时求的是什么来着?无非是“新的一年希望我能变得好运这种话”这类的话吧?如果不能的话,那就让我变得强悍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阿婆以前教给她的,林汇表面虔诚跪拜,心底却未必全然相信——若求神拜佛真的有用的话,阿婆这么一个人,最后何至于孤苦地一人离世而去。

由此可见,她现在......大概是在做梦。

思及至此变得轻松了许多,林汇安下心,带着点“果然如此”的释然,缓缓地,重新闭上了双眼。

“那个......”见她又重新闭上了眼睛,那如神仙般的“梦中人”急忙开口唤醒她,声线清冽,带着一丝迟疑的尴尬,“不好意思,你介意......我先从你的床上下来吗?”

“哗”一下,被子被猛然掀翻。

活的!男人?在她家里!

林汇瞬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饶是倒霉事见多了的她,对此等场景也是大脑一片空白。

她在脑海里疯狂搜刮回忆:

我到底求的什么来着?

愿望……这就要兑现了?还带送货上门的?

是菩萨吗……

您终于......终于打算拉我一把了吗?

可为什么不是让我变得强悍起来,而是天上掉下来个男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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