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响看了片刻，说：“还是留下吧，既然她跟随我出了秘境，那必然是与我有缘，何必再杀一次。”

连禁霜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一点：“有缘有缘，嘴里念叨得跟和尚一样，和玄泉的弟子走那么近，你干脆出家得了。”

景响捂着头，无奈地说：“咱们也是道士，难道不算出家吗？”

“什么？”连禁霜问。

“没什么。”景响摇摇头。

他都快忘了，这里是异世，有些东西不能套用。

有时他也恍惚，在这里待的越久，对这里的认同感就越强。

这里的修仙界很特别，他无法具体地描述自己的感觉，但在很多地方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和原身十分契合，连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平日里做事也没有任何违和感，仿佛他从内心深处就十分认同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才会恍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做过的某件事并不正确，也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

比如他在杀食人魔的过程中，其余和刘弃同为天眷者的无辜之人，他可以没有任何犹豫地杀掉，为自己做任务扫清障碍。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丝愧疚之心，手上沾了人命，难道不会辗转反侧，噩梦缠身吗？

没有，他从来没有过。

直到上次踏入寺庙，他看着老和尚慈眉善目的脸，心里想的是：这样小的庙里，竟也要一名化神期驻守吗。

他没有怀疑过轮回往生的可能，明明从小到大接受的思想从来不信这些，他明明也是个无神论，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神佛，但对于被他杀死的天眷者能转生之事深信不疑。

修仙界也不过一群追寻长生的顽固之人，其狂热程度完全不逊于邪教徒。他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仙，只凭“飞升”二字，便让无数天才庸人前仆后继。

至少他是不信的。

而且轮回往生为什么归佛门管，其他的门派呢？鬼修呢？和灵魂打交道的事情难道不是鬼更擅长吗？

不对……他又犯蠢了。

这里从来没有地府，也不是他认知中任何世界，如果还用自己的认知去看的话，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糊涂，这不应该。

景响摇摇头，把自己脑子里杂乱的想法都清除出去。

他在收集起来的灵魂中刻下了几个印记，等个十年左右，如果佛门是在说谎的话，自己再把他们的庙砸掉好了。

连禁霜拿出一个白瓷瓶：“七长老要给你的，他说用处你自己清楚，别忘了服用。”

景响接过，打开塞口，扑鼻的清苦药香瞬间蔓延开来，他只略嗅了嗅就分辨出数十种药材，他仔细想了想，明白是何种丹药，倒出一颗后吞进嘴里，用为数不多的灵力吸收药气，引导着修复丹田。

连禁霜静静坐在旁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看着景响一遍遍地吸收药气修复身体，等他周身环绕着药气久久不散，等他将药气完全吸收，等饕餮在外面待的不耐烦开始呜呜地叫的时候，才见景响缓缓睁开眼睛。

“感觉怎么样？”

景响掀开被子下了床，活动了一下没什么阻碍后笑着说：“身体基本恢复了，等再服一次药就能把丹田修复完整，元婴也会补齐。”

元婴就是缩小版的他本人，平日里就盘坐在丹田中，一动不动。

一般来讲，元婴没有任何攻击能力，只在修士遇到强敌后将元婴甩出，求得一线生机，望来日再战。

“那你就在我洞府里休息，有什么事等你恢复巅峰状态再说。”

“这可不行，七长老着急要我炼丹，我若赖掉他就要上门来找我了。”

连禁霜略微一想就明白：“你不用管，我替你回绝了就是。”

“不麻烦师兄啦，也不着急这一时，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景响收拾了一下衣服，微微将玉带束紧，甩着两条宽袖和连禁霜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屋外绿草茵茵，没有日月星昼夜轮转，取而代之的是十步一颗的鲛珠，盈盈的光打在树枝叶蔓上，仿佛蒙了一层薄纱，一景一色无不动情，眸光流转间亦十分动人。

“跟我走还是留在这，自己选一个。”

景响经过百花和饕餮幼兽的时候说了一句，脚步不停地穿过花廊和潺潺小溪，走过曲桥最后一个台阶，面前遇到一个结界，感应到景响的气息后，柔柔地撕开一个容他大小圆洞，供他出去。

百花不想跟着这个人类，可也不愿跟随一个高她两个境界的仙尊，于是一咬牙，整只妖化身一片花溪，裹挟着饕餮幼兽跟在景响后面离开了。

洞府又变得冷清起来。

景响先是回了自己的山峰，让百花和饕餮幼兽有个休息的地方，再来到清净峰，兑换了一壶好酒，又见着齐百乐忙东忙西的，没去打扰他，转身就要走，谁知他眼尖，见到景响后大喊了一声，连忙分出一个分身，脚下缩地成寸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景这是去禁地看师祖？怎得就拿两壶酒，不带点别的？”

景响看了看台前忙碌的分身，又看看自己面前笑呵呵的齐百乐：“师兄也要一起去吗？”

“那是自然。”齐百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提食盒，“正好到时间了，一起去吧。”

“郑老头……”景响想着要给师祖送些什么，齐百乐一撞他肩，拍拍食盒：“给你准备好了！”

“这么贴心？”

既然有人帮忙解决了问题，那他也不纠结，乘着齐百乐的画卷来到禁地。

“郑老头，我和齐师兄来看你啦！”

禁地是一处自然的绝灵之地，花草只是普通的花草，牲畜只是普通的牲畜，但老头绝对不是简单的老头。

郑德兕，合体巅峰的老怪物，在卸下掌门一职后来到禁地看管犯事弟子和被关押至此的妖兽。

数百年前，妖兽联合暴乱，被他老人家只手镇压，当时连大师兄都刚入门，听闻这件事忙前来找掌门，就见一个眉目刚毅的中年男人和掌门对坐，见他来了招招手让他进来，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抚着他的头顶，叹声说：“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然后摆手让他退在一旁。

大师兄当时也不过是十岁稚童，师祖和掌门也不防着他，自顾自地聊着天。

“师尊这次可是遇到什么危险，魂灯明明灭灭，连气息也消失了一瞬，我和几位长老都还以为……”

“我还好好的，不用担心。”

“这次暴动实在蹊跷，师尊可查出有无幕后黑手？”

“确实蹊跷些，但我查过几遍，确定没有任何线索，只能说本尊太久没出手，让那些孽畜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

“你也别光看着后面，前面弟子也要安抚好，让他们安心待着，别因为好奇就往禁地跑，本尊这两天至少逮了十几人，你告诉他们，再来看热闹就在禁地关几年，否则就老实待着……”

据大师兄说，当时掌门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他就在一边偷笑，然后就被掌门罚了，练剑次数一下子增加到五千，每天累得他到头就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再没有笑过。

郑德兕坐在靠近禁地最外层的洞府里，早就听到声音，赤着脚飞到门口，抢过齐百乐手里的食盒，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景响见老头不理他，闷笑着站到他面前：“老头？”

“哼……”郑德兕转过身，不理会他。

景响脚尖一转，来到他面前蹲下：“师祖，我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实在是，最近有些忙了，抽不出空来不是？”

郑德兕抢过景响垂在腰边的葫芦，仰头一口闷下去，“呸呸呸！”

景响忙拿过来，重新别在腰上：“师祖，这可不是酒。酒在这。”

他拿出原本准备给池上春的东西递到老头面前。

郑德兕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嘟嘟囔囔地骂：“不是酒装葫芦里干嘛，害我灌了一肚子水。”

景响哭笑不得，葫芦里是外面重金难求的万灵粹液，到了师祖口里就成水了，可见其身体里蕴含的灵力如何恐怖。

他没有起身，而是等着郑德兕吃完，抹着油嘴，才问：“老头，还生气不？”

他吧唧吧唧嘴，又喝了口酒，扯了下嘴角：“呵……”

景响求助一般地看向齐百乐，就见他一旁憋着笑，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好半天才过来，一边把食盒收拾起来，一边说：“师祖不知道，小景这段时间忙得要死，好不容易抽了一点空来，还带了你最喜欢的东西来。”

郑德兕懒洋洋地看他，齐百乐轻眨了下眼，然后取出底下的夹层，把里面的东西展示出来。

“这是……景小子准备的？”郑德兕的语气明显犹豫着，然后看向景响，又看齐百乐。

景响还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着微笑。

“哼，算你小子有良心。”他手一挥，夹层里的东西就顺到他袖子里，景响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去去去，干你的事去，别在这打扰老头子。”三人还没说上几句，就被郑德兕不耐烦地赶着走，。

景响不矫情，笑着顺走剩余的酒壶出了洞府。

他顺着齐百乐给他的地点，然后找到了池上春被关禁闭的地方。

只见他百无聊赖地躺在石床上，对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光玩手指。

“师弟，干嘛呢？”

池上春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见是景响，忙跑过去，与他隔着禁闭法阵对望。

“我酒呢？”

景响笑着递给他，手穿过禁闭法阵，把酒壶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池上春立刻拿起来大口吞咽起来，金黄的酒液微微撒出，湿了他的衣领和袖口。

“啊……嗝！”池上春长叹一声，然后打了个酒嗝，用袖子擦了擦嘴，发现越擦越湿，干脆就不管了。

他如今灵力被封，身体与凡人无异，自然不能使用净尘术给自己清理干净。

他见景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禁没好气：“干什么？没见过人喝酒啊？”

“没什么，”景响现在对他恶声恶气的话没有感觉任何冒犯，“我只是来看看，接连失去两次参加升仙图的人，是什么样的。”

池上春身形一顿。

“如今看，也没什么特别啊。”

池上春一把把酒壶扔到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残留的酒还溅到两边的墙上，还有一小部分积在他脚下，形成一片小洼：“谁告诉你的！我凭什么不能参加？！”

景响静静等着他叫喊完，然后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大师兄说的，亲口给我说的。”

池上春哑住了，他半天没缓过神，把景响刚刚说的话反复咀嚼，一遍遍反刍，然后颓然地靠在墙上，双腿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到地上。

“大师兄说的……？”池上春咽下喉头的苦涩，终究不敢相信，又重新问了一遍。

“你已听清楚了，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我不信……”池上春喃喃，“他明明知道升仙图对我多重要，为什么……”

景响不禁打断他的话：“那你也应该清楚，“规则”对大师兄有多重要。”

池上春低着头，景响看不清他的神色，干脆不去看。

“这些年你和我作对，除了让我和师兄更讨厌你以外，你还获得了什么？”

“你每和我作对一次，你就会被关一次禁闭，这些年下来，红乱他们都进入了化神期，只有你我还停留在元婴期，我是因为我的道，所以懒于修炼，你是因为什么？”

池上春蓦然抬起头，眼眶湿红。

“别跟我说你也是因为道。我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你的道十分争强好胜，正如你本人的性格一样。不肯屈居人下，就算是师傅也不能容忍，于是拼命钻研阵法，如今在天衍宗阵法一门，二长老都退你一线。”

“如果你早就突破化神，你就会如齐百乐一样，宁愿当个外门长老也不愿在峰主手下当弟子，你的天赋还远远不止如此，你会更进一步，很有可能成为这一届最早突破炼虚的修士，然后早早成为内门一峰之主，门下弟子无数。”

“但你现在没有。”

“不觉得很可惜么？”

池上春狠狠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不知想到什么，喉咙不断吞咽，张嘴欲要反驳，但他只是掐着自己的手，嘶哑着嗓问：“大师兄……真的很讨厌我吗？”

景响闻言，气得钻进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摁在后面的墙壁上，后脑勺发出“哐”的声音：“我跟你说了半天，你就只听进去这一句话？”

窒息扑面而来，池上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脸庞涨红，双眼迷蒙着，似有水雾笼罩，轻飘飘地留下一滴水，滑落在景响的手背，闻言哈了一声。

他从来不喜欢景响，不管景响说什么，对他来说都是屁话，他从来不听的，现在怎么着急了……

……是因为……挑衅了大师兄的道吗……

不……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池上春勉强转过头，用布满水雾的眼去看禁闭外。

没有人……

“师祖……”

“什么？”

景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正因为听清楚了，反而感到疑惑，他忙松开手。

空气瞬间涌入池上春的喉腔，他剧烈地咳嗽，跪在地上呕吐，几乎要把脏器呕出嗓子，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拽住景响的脖子，死死往下拉，眼眶通红，盯着他的眼，带着一丝焦急和哀求：

“师祖……”

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小景，你怎么跑进去了？快出来，不然一会儿你也会被锁在里面的。”

景响一抬头，见是齐百乐站在禁制外，忙站起身，跨出去。

“齐师兄怎么过来了？不和老头多说说话吗？”

池上春被甩开撞到墙上，彻底没了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连喘息声都无比虚弱，仿佛是死去的小猫崽，蜷缩着躲在墙角，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痉挛。

齐百乐耸耸肩，笑着说：“老头嫌我烦，把我也赶出来了。”

“真奇怪，要我们来的是他，把我们赶走的也是他。”

“谁说不是呢。你还有没有话要说，没有的话就走吧。这里阴寒气重，待久了对你身体不好。”

景响摇摇头：“没有了，走吧。”

齐百乐抛出桃源画卷，卷着景响离开了这里。

池上春自齐百乐来后便再也没有说话，甚至连头也不抬，直到二人走后才能听见他嘴里喃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眼神僵直如朽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突然，他眼神一转落在撒在地上金黄的酒液，枯枯地，看了许久。

“你到底准备了什么让老头子那么高兴，一下子就原谅我了。”

景响不解地问，齐百乐闻言顿时乐了，肩膀耸动一直笑个不停。

“说啊！”景响一锤他肩膀，将他打得后退两步。

齐百乐附在他耳上，悄声说了一句，景响顿时面红耳赤，作势要打他：“好啊，我说老头眼神怎么那么奇怪，原来都是你搞得鬼！”

“诶诶，别闹，你再掉下去！”齐百乐灵活地躲过，还不忘提醒景响。

景响泄气一般蹲下身捂住脸：“完了完了……我的名声啊……这叫郑老头以后怎么看我……”

“别垂头丧气的，想开点。至少老头原谅你了啊！”

景响眼神放空，语气有些颓然：“我以后不叫你师兄了。”

“那叫什么？”

“叫你混蛋吧。”

“哈哈哈哈！”齐百乐仰天大笑，乐不可支地拍着手，完全没有被骂的自觉。

整条桃源画卷上的桃花树因齐百乐笑得放肆，花瓣大片大片地落下、飞出，在天边留下一道长长的花路。